涅槃

    常德45年。

    北宁国,南部边陲小镇。

    “在下今日要讲的是二十年前的淮岁公主的故事。淮岁公主四字本是尊称,但在下如此称呼却不是因为尊敬,而是因为恐惧。为避免魔神重现于世,她的真名已被抹去,是万不可提及的禁语,故而以淮岁公主四字代之。”

    “世人皆知那淮岁公主骄奢淫逸,惹得上天震怒,降下灾祸,本该将其祭天以平天怒。然而圣上仁慈,念在父女一场,只是夺其公主身份,贬为庶人,送入山门随剑尊修行,令其断了尘缘。”

    “未曾想这淮岁公主乃是冥顽不灵,入山门修行后仍不安分。习得一身法术后第一件事便是残害手足,弑父弑母,还将国师的心生生挖出。淮岁公主一柄银刀就将京城搅得天翻地覆,甚至誓以万人祭天,堕为魔神!”

    “啪——!”说书先生说道激动处,猛地一拍手中醒木,“幸而圣上得上天庇佑,福泽深厚,当世第一的剑尊及时赶到,才叫那妖女奸计未能得逞,终毙命于剑尊剑下。”

    台下哗然。

    “师尊哪杀得了我,我明明是飞升渡劫给雷劈死的。”

    “你听起来很骄傲。”

    刚复活两日的淮岁公主本人——萧晏清一边磕着瓜子听故事,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和脑子里的声音聊天:“前辈,你说你我相识两世,你还费劲千辛万苦让我复生。如此大恩大德,我却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你说这是不是不合适?”

    这个“前辈”是萧晏清从小贴身携带的玉佩里的一缕残魂。

    这位身份不明的残魂前辈因为一些不可说的原因在萧晏清死后一直致力于帮她复活。她以玉佩为载体为萧晏清重塑肉身,与她共用一体,因而二人可以直接在脑海中交流。

    被称作“前辈”的沙哑女声直接在脑海中响起:“有空猜忌我,不如多想点正事。”

    “这怎么能叫猜忌,这叫基本的礼貌。”萧晏清理直气壮地反驳道,“我一直管你叫前辈前辈的,连个姓都没有,一点也不能体现我对您的敬意。”

    “随便你。”残魂前辈腹诽,你现在也没多礼貌。

    “那我就管你叫鱼前辈了。鱼前辈,你说我父皇知道我复活了吗?”萧晏清取名似乎毫无逻辑。

    被强行取名叫鱼的残魂前辈一噎,她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但她还是耐心回答道:“他定然知道了。当年你将他一剑穿心,是你那个师尊用你的七成功力给你父皇续的命,所以他才能苟延残喘二十年这么久。”

    “而续命之术关联的两人之间有一定感应,他虽然不能得知你的具体情况,但能觉察到你复活了,甚至可能已经通知望月门你复活了。”

    望月门是萧晏清曾经的师门,而她的师尊,就是那个在说书先生口中将她杀死的剑尊。

    “你师尊当年重伤之后知道自己长时间内醒不过来,所以藏起你的尸体,分去你的功力,就是为了在你复活之后给修仙界杀你争取时间。”鱼前辈这些年为了给萧晏清复活也时常出来走动,对大体情况略知一二。

    “现在的你,只有当年一成功力,不过区区金丹修为。”鱼前辈的声音中染上几分焦急,“若是就这么死了,我也没办法再救你一次。”

    萧晏清手指摩挲着茶杯边缘,看着茶汤中的茶梗沉沉浮浮,“所以照你的意思,现在我的两成功力在原来身体上,七成在我父皇身上。”

    “没错。只要你找回身体,彻底杀了你父皇,你就可以重回巅峰,渡劫飞升。”

    “那若是师尊中途醒来呢?”

    “所以你得快点。”

    “前辈,那你这些年可曾听闻银刀下落?”银刀并非刀,而是一柄剑,是萧晏清入门后师尊所赠。当年师尊让她给剑取名,萧晏清因为惦念母后做的鱼,便干脆以鱼的别称银刀给剑命名。

    “未曾听闻。但你身死后东西都被望月门毁了,连旧公主府都拆了,银刀怕是不在了。”鱼前辈声音疲惫,“你不若先找回身体。现下这副身体容纳我们两人实在勉强。”

    “我明白了,那就先找身体吧。”萧晏清手指轻点茶汤,在桌上画下一圆圈。

    她能感觉到自己与身体隐隐约约的联系,身体应是被封印在了南边。

    南边。

    萧晏清手指点了点桌面。

    南边现在是南宛国的地界。

    前朝因为藩王之乱而四分五裂,直到萧晏清父皇自南川起家,与母后林远川携手一步步将分裂的国家重新统一,定都京城,建立大宁。

    大宁建立之日,也是萧晏清出生之日,因而她父皇视她为吉兆,为她取名“晏清”,意为海晏河清。

    然而这天下大一统的局面没能维持太久。

    萧晏清死后五年,一名叫余刀刀的女子自南边宛州揭竿而起,她自称凤帝,以宛为国号。

    宛国以破竹之势快速扩张,不出十年就将大宁整个南部都纳入了囊中。

    后来南宛不知为何停下了版图扩张,与大宁签订了停战协定。这南北分立的局势算是暂时稳定下来了。

    由于两国分立南北,因而人们常用南宛来与北宁区分两国。

    在北宁人口中,南宛是虎狼之地。

    萧晏清想,倒是与她这魔神称呼相匹配。

    “客官,可要点些什么?”突然响起的声音打断了萧晏清的思路。

    跑堂打量着眼前衣着华丽的姑娘。

    这姑娘看样子是个出手阔绰的主,但在大堂里坐了快一天,也不见点菜,只点了一壶茶和一盘瓜子,也许一直在等人。

    跑堂暗自判断着,并期待着她能多花点钱,最好能和其他那些京城来的富贵公子哥一样打赏一二。

    萧晏清举杯一口饮尽杯中茶水,而后在跑堂期待的目光下在怀中摸了好久,最后才抠抠索索摸出五枚铜板,一把拍在桌子上。

    铜板与木桌相撞发出一声脆响,愣是被萧晏清拍出了金元宝的气势。

    众人不得纷纷看过来。

    随后这锦衣女子一扬耳边碎发,大方道:“不用找了。”

    起身,离开。

    留给众人一个潇洒的背影。

    众人:……

    瓜子和茶一共就需要五枚铜钱,根本没得找。

    众人:好不要脸!

    听着身后传来众人碎碎念“她一杯茶坐一天真不要脸”之类的声音,萧晏清内心道,没办法。

    她的东西都没了,鱼前辈也不是会赚钱的人,就连这身引起误会的衣服还是鱼前辈拿造身体时剩玉石的材料幻化的。

    刚刚喝茶花的五枚铜板已经将近鱼前辈多年积蓄的十分之一了。

    幸好她现在这具身体是玉做的,不用吃饭,也可以不休息,省掉了饭钱和住宿。

    -

    萧晏清头戴帷帽,踱着步子往出城方向去。

    此时月上柳梢,街上人已不多,她感受着夏季炎热而略黏腻的风拂过,带起一阵涟漪。

    这是她二十年来未曾感受过的属于尘世的气息。

    自她身死,整整二十年。

    她一直漂泊在一片混沌之中,无知无觉,只是偶尔能听到有模糊不清的人声在谈论她。

    大部分无非就是骂她魔神,骂她弑父杀兄,大逆不道诸如此类的。

    萧晏清自己倒是没什么感受,毕竟事确实都是她做的,总不能不让人骂吧?

    剩下一些是不同的人在喊她名字,听不真切,但总觉得其中有怨、有恨,大约是哪些被她害惨了的仇家在为没能赶上向她复仇,她就死了而可惜吧。

    这下好了,那帮仇人有机会亲手手刃她了。

    祸害遗千年,她又活过来了。

    活过来了。

    萧晏清将“活”这个字在舌尖来回品尝,嘴角压不住地翘起。

    这一次,她不但要好好活着,还要飞升。

    萧晏清看了眼不远处守城的官兵,直接提气御剑而去。

    附近的一个孩子注意到一道白光划过高悬的月亮。

    “阿娘,月亮,陨星。”

    他阿娘连忙捂住他的嘴:“别乱说。”

    彗星袭月,是为灾祸。

    -

    南宛,南川城外山林。

    “咳咳。”

    萧晏清循着身体的联系来到此处,一落地,就被一声不易察觉的咳嗽声吸引走了注意力。

    她闻声扭头看去——是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在炎炎夏日中因为失血冻得瑟瑟发抖。

    他浑身都是泥和血,但能看出被血污覆盖的里衣材料高级,定不是寻常人家。

    他虚弱地睁开眼,眼神迷离而涣散,却精准地捕捉到了萧晏清的身影,发出了一声病弱幼猫一样的叫唤,“姐姐,救我。”

    好可疑。

    一个衣着华丽的孩童浑身是伤,孤身一人出现在南川附近的偏僻山林。

    萧晏清脑海中闪过了无数话本的剧情——“狐狸精装落难少女骗清纯书生”“灭门惨案幸存下来的唯一活口”“假装摔倒在路边讹人钱财”……

    怎么看都是个大麻烦。

    萧晏清抬脚就走。

    “姐姐。”

    萧晏清脚下一顿。

    她转过身,向男孩走去,最后停在男孩面前,居高临下地打量他,问道:“你身上有钱吗?”

    “啊?”男孩已经半合的眼睛瞬间睁大,一时间没明白她怎么问这话,愣了半晌才虚弱道:“有…有的。”

    “在哪?”萧晏清蹲下身,视线略高于男孩,俯视着他。

    男孩裹紧了衣物,他强撑起精神,谨慎地抬头看向萧晏清,像是一只受伤的小兽感受到了威胁。

    他担心萧晏清抢钱。

    “你不愿意给报酬,那就算了。”萧晏清作势就要起身。

    男孩连忙拉住她的袖子,咬咬牙道:“我给你钱,请你救我。”

    萧晏清没出声,直接伸出手,手心向上,摊开。

    男孩从怀里掏出一两银子,犹豫了一下才不舍地把钱放在了她手中,手收回去的时候脸色颇为难看,似乎还有点愤怒。

    毕竟知恩图报是美德,挟恩图报就是缺德了。

    萧晏清掂了掂手中的银子,是真的。

    男孩身上的伤也是真的,也没有灵力的痕迹,是个凡人。

    “你别告诉我你想救他。”鱼前辈的声音听不出是反对还是嘲讽,也可能两者都有,“浑身是血和伤的富贵人家小孩躺在山林里,看着就很麻烦。”

    “你说的对。但是这可是一两银子。”一两银子就是一万铜钱,可以买两千壶茶和瓜子。

    不过萧晏清其实并不在非常在乎钱,她只是需要一个能让人接受的理由。

    萧晏清得了钱起码有什么事发生她也不算亏,小孩花了钱可以安心,事后也不会与她纠缠不清——交易关系比人情要简单明了,而鱼前辈…

    算了,鱼前辈根本不会接受。

    “而且,母后曾言,好人有好报,我就当给飞升积德了。你放心,我有分寸,我把他送医馆就走。”她在脑海中跟鱼前辈特意强调了医馆二字。

    萧晏清抱起他,小孩子蜷缩在她怀里,像是没有安全感的小猫,紧紧揪着她的领子生怕被抛弃。

    他可怜巴巴地抽噎着,仿佛看透了萧晏清心中所想,道:“别去医馆。”

    他想了想,补充道:

    “也别去官府。”

    萧晏清:……

    听起来好像有什么可怕的灭门案在向她招手,感觉她随时会被当作证人灭口。

    “呵。”鱼前辈发出一声冷哼,“你母后还有一句话你记得不记得。”

    “路边的野男人不要捡。”

    母后她自己也没少捡!

    萧晏清深吸一口气,努力挤出一个和善的微笑:“那你想去哪呢?我给你送过去。”

    她不敢问为什么不去官府和医馆,她不想听回答,她不想刚复活就变成知道太多被追杀的证人。

    她只想把这个烫手山芋扔到他该去的地方。

    “我想跟着姐姐。”烫手山芋说道。

    “不行,姐姐要去南川城,你这样子在城门口就会被官兵抓走的哦。”

    “姐姐你会飞,我看到了。”烫手山芋目光炯炯,“而且,现在南川城已经是鬼城了,姐姐你不知道吗?”

    “鬼城?”萧晏清一怔,正要继续开口,鱼前辈抢先在脑海中告诉了她:“他说的是真的。南川城在你身死后没多久就成了鬼城。详细的情况我并不清楚,但是进城的人都失踪了。”

    ”这么一个小孩受伤出现在鬼城外,怎么想怎么不对劲。”鱼前辈强调道。

    烫手山芋更烫了。

    萧晏清想。

    不对,他好像真的更烫了!

    萧晏清低头看去,男孩苍白的脸上泛起异常的红,她试探性的用手背试温,发现男孩额头烫的吓人——发烧了。

    萧晏清:……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罢了。”

    男孩昏昏沉沉中感受到额头传来微凉触感,很舒服,他下意识地蹭了蹭,试图获得更多触碰。

    他听见那个女人轻叹一声,隐约还能感觉到她说话时胸腔轻微的震动。

    “收你一两银子,我送佛送到西。”

    一缕温和的灵力从额头传入,如同清凉溪流潺潺流淌过全身,抚平了体内的燥热。

    过了不知道多久,他才又听见女人的声音。

    “你记住,我给你在附近村里花钱找了户人家照顾你,我说你叫鱼清,与家人失散遇上山匪才落难至此。她们收了钱不会多嘴,会照顾你到你恢复,之后的事你自己看着来吧,明白了吗?”

    鱼清的意识已经模糊,但那女人不知用了什么方式,她说的每个字都清清楚楚地印在了他的脑海中。

    鱼清发出一声哼唧,算是回应。

    “没事了。”

    鱼清感觉自己好像落入了柔软的床塌,意识越陷越深,紧绷的身体也逐渐放松。

    鱼清体温渐渐恢复正常,气息由急促变缓,最后只剩下舒缓平和的呼吸声。

    没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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