炽亮的大灯依旧在空旷的厂房上空照耀着,一颗褐黄的头颅滚落在二楼的栏杆旁,他表情微愕,双目圆睁,视线所及的方向正是他脖颈以下的另一半躯体。
纪妮妮呼吸微弱,纪尘将黄牙解决后将女孩轻轻托起,他只知纪妮妮胳膊有伤,却看不到她还伤到了哪处,只能先草草了解她胳膊上的伤势。
女孩的一只胳膊被人硬拗至折断,另一只则是脱臼,纪尘将她脱臼的胳膊复位,抱起她就要离开。
“二叔……”
脱臼复位的疼痛使纪妮妮转醒,她先是在纪尘怀里剧烈挣扎,后看清是二叔后放松了下来。
纪妮妮勉强睁开眼睛,几乎只能用气声说话,可是纪尘还是听到了。
他俯下身安抚女孩,
“嗯,我带你回去,看医生。”
纪妮妮气息微弱,点点头,她安心地闭上眼睛,不过过了一会又睁开,纪妮妮的折断的左臂被纪尘用布条紧紧固定着,复位的右胳膊勉强可以活动。
“二叔,你的眼睛又受伤了……”
纪妮妮抬手抚向纪尘的眼睛,她觉得自己的肋骨可能也断掉了,只是抬手也惹得肋下生疼。她喘了口气,手指在空中停顿一瞬,轻轻擦掉了纪尘眼下的一滴血痕。
女孩的手和水一样凉,她努力举高伤臂,极轻地碰了一下纪尘的脸颊,纪尘甚至没有反应过来,便像风一般拂过他的脸。
纪尘愣了一愣,攥着盲杖的手握紧又松开,他低低地“嗯”了一声便要下到一楼,准备离开这个地方。
“二叔小心,那里有个人!”
纪妮妮还要再说些什么,余光却瞥见了楼下的一个人影。
厂房的灯光不知何时变得暗了些,那个人站在一层楼梯下的阴影里,显得高大又诡异。
纪尘收到纪妮妮的提示并没有放慢脚步,他稳稳抱着纪妮妮一步一步走下楼梯,在走到一楼正中时被那个人影拦住。
高大的人影挡住纪尘二人,纪妮妮抬头看看面前不远的那人,这应该是个男人,纪妮妮心想。
人影从楼梯阴影处走到厂房正中,正好挡住他们的去路,此人身高至少两米,整个人哪怕已经暴露在光亮下,也是一副模模糊糊看不清楚的模样。
“二叔,我看不清这个人的脸……”
纪妮妮觉得有些瘆得慌,高大的男人无言地盯着他们,随着他脚步临近,厂房高炽的大灯竟也跟着他步伐的频率明明暗暗起来。
纪尘将纪妮妮安置在安全的地方,安抚般拍拍她的头,
“等我。”
他只说了这两个字,便转身朝那个面目不清的男人走去。
纪妮妮倚在角落,看着二叔走向场地正中,面目模糊的男人像一个沉默的巨人矗立在那里,而二叔,随着大灯的明明灭灭,他半张身子逐渐淹没在黑暗中,好似一支笔直而锋利的羽箭。
纪妮妮的心随着纪尘的离开而提起,她一眼不眨看着二叔的背影,可就当纪尘走到巨人面前时,整个厂房之前就忽闪不稳的灯光,骤然灭了。
黑暗里的厂房,静的连一根针落下的声音都听不着,纪妮妮将惊呼吞下,几乎是屏息看着眼前的墨色。
“大小姐希望你留下。”
二人在黑夜里对峙,过了一会高个开口。
纪尘没有答话。
又过了一会,巨人像是发出了一声叹息,
“交出结念珠,留你一条命。”
纪妮妮的心口怦怦跳,自巨人这句话出口,她从厂中方向感受到了一种人生从未体验过的压迫感。
一阵金属的低磬从前方的墨色中传来,纪妮妮的双眼此刻稍微适应了黑暗,她借着窗外的路灯光亮看到了一把长柄黑刀反射着暗泽被人从刀鞘起出。
那是二叔的刀,纪妮妮心道。
“啰嗦。”
她听到纪尘嗤笑一声,接着眼前一黑,肋部一痛,再次昏了过去。
纪尘刀尖点地,手握刀柄,闭目侧耳站在黑暗中。与墙角的纪妮妮的感受不同,他的耳边充斥着各种类似蚊蚋般的声音,杂音将纪尘包围,使他听不见任何其他的响动。
黑夜中银光闪过,像是三只利爪陡然划破了空气,纪尘耳朵微动,向后一闪,避开了对方朝向他咽喉的一击。
一击不中,对方再次欺近,纪尘侧身用刀一挡,顺势一劈,刀身紧紧贴着对方头皮掠过,瞬间削掉了对方几撮头发。
高个后退两步,险险避开,他摸着头皮发出冷笑,只听他打了一声响指,黑夜的空气中竟出现了若干条游走的银鱼,银鱼像闪电般在空气中游走,渐渐地首尾相连,竟形成一道锁链模样向纪尘方向游去。
纪尘反手持刀站在寂静的黑夜中,只觉自己周遭鼓噪如鸣,他在杂音中偶能听见一丝异动却无法抓住,便知今日此人是专门为对付他而来。
锁链似游蛇缓慢地游向纪尘,而高个则下脚如进泥沼,无声地潜入黑暗。
“呵呵,你的耳朵还听得清东西吗?”
一个声音像是从四面八方渗透进黑夜,逼仄地在纪尘身边响起,高个不知身在何处,他的声音却像鬼魅一般在空空的厂房上空飘荡。
“与其这样死在我的手里,不如交了那结念珠,我还能饶你一命……”
游蛇像一条银色的锁链在纪尘附近游走,纪尘听完对方的话便一直低着头。高个以为纪尘在犹豫,忍不住开口再次劝说,可还未开口便被纪尘一阵低沉地笑声打破。
“想方设法地寻我,逼我,一而再再而三地伤我家人,只是为了那颗所谓的结念珠?”
他低着头,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笑了很久,讽刺地笑声在黑夜里荡漾,直到高个恼怒出声,纪尘的笑才在猛然间戛然而止。
“你……”
高个还没说完,就见纪尘突然抬头,他骈指虚点自己的双眼,单手结印,飞速在空中写下了一个古朴的符咒,符咒飞速飞入纪尘的双目之中,紧接着纪尘睁开了眼睛。
“你不是想知道结念珠的威力吗?虽然它不在我这里,但是……”
纪尘缓缓睁开眼睛,原本失焦的灰白眸子开始有了焦距,在他的视线中,眼前的黑夜开始渐渐变淡,整个厂房变成了由墨线划分成的无数虚块,纪尘略一环顾四周,在虚块中发现了藏在夜色里的一只人影,人影发出淡淡的红色轮廓,精准地确定了高个现在的方位。
纪尘准确抓住了高个潜伏的位置,手指在半空之中虚虚一握,瞬时间一股气浪自纪尘手心发出,气浪磅礴如利刃,打得厂房墙壁砖石崩裂,碎屑飞溅,气刃带着凌厉攻势直逼高个,使得高个不得不使游蛇锁链回防。
高个所持锁链带着霹雳之意,好似有电花从上面流过,这是他吸取整个厂房电流后形成的武器,可攻可守。
游蛇在高个身侧游走环绕,首尾相交,形成电网,只听几声金玉交戈的响声,先发而至的气刃被游蛇拦下,可就在高个松了口气打算扯出更多的游蛇回攻纪尘时,变故突生!
只听噗噗几声闷响,随后而至的气刃接踵而上,竟穿破游蛇环的电网防御没入了对方血肉,高个在不能置信中应声倒地。
“……也可以让你死在它的手上。”
只听噗噗几声气刃没入血肉的闷响,高个在不能置信中应声倒地。
厂房这次是真正地归于了平静,纪尘耳边的蚊蚋声也随着高个的倒下而消失,他低下头静立了许久,纪尘像是被消耗了许多一般深深平复了呼吸后,转身摸索着向纪妮妮的方位走去。
纪妮妮此刻已经缓缓转醒,她自觉肋骨处的疼痛好转许多,可是断掉的那只手臂依旧钻心的疼痛。
高个没有了声息,纪妮妮在角落被气浪震醒,她看到高个倒地后整个厂房的光源又随之亮起,又见纪尘转身来寻她,便挣扎着迎上二叔。
“慢着!”
就在纪尘和纪妮妮就要走出厂房的时候,一声娇喝叫住了正要离去的二人。
纪妮妮回头看去,一个身着藕荷色短裙的女子站在二楼的退台,正靠着栏杆看着他们。
女子五官精致,双目含情,她柔情似水地注视着纪妮妮身旁的背影,看到纪尘转身,女子嘴角禁不住上扬,她站直身体,笑吟吟地开口,
“纪尘,我要和你说两句话。”
纪妮妮不认识这个女孩,见她一心一意只盯着自家二叔,便也扭头去看纪尘的反应。
纪尘一手拿着盲杖,一手搀扶着纪妮妮循声偏头看向二层高台,他的脸上煞气未退,一脸的冰霜模样,
“我与你之间,无话可说。”
“哦?”
女子并未被纪尘冷漠的态度吓退,她拍拍手,从身旁的仆人递来的托盘中拿得一物下楼,踱步走到他们对面。只见藕荷色短裙的女子态度娇横,她略微挑眉朝纪尘伸手,
“好一个无话可说……难道,你就不想知道自己最在乎的那个人现在在哪里吗?”
最在乎的人……
纪妮妮心头一跳,目光从女子转向纪尘。
纪尘有些意外,他呼吸一滞,身形却未动。
女子见他并未去拿她手里的东西,便哼地一笑,将手里的小物抛了过来。
原来那是一只微型录音笔。
纪尘自空中接过,拿在手里犹豫了一会,摸索着就要摁下开始键,却被女子呼停,她瞟了纪妮妮一眼,懒洋洋开口,
“哎,这个只能自己一个人听哟。”
说罢便抱臂笑吟吟地看着纪尘。
纪尘松开扶着纪妮妮的手,将录音笔放至耳边,纪妮妮微微站正,她感受到了来自对方的若有似无的敌意,有些莫名,开始认真打量面前的这个姑娘。
对面的女子感受到了纪妮妮审视的目光,可她丝毫不在意,只是将自己的眼神专注地摆放在纪尘的身上。
录音笔里传来一阵女声,纪尘面沉如水地听着,对面女子紧紧盯着纪尘的面庞,似乎连一丝细微的表情都不愿放过。纪妮妮手臂剧痛,也不太站得稳,她一面戒备地注视着这个过度关注二叔的女孩,一面悄悄竖起耳朵听着录音笔里漏出来的一两句话语。
录音笔里似乎传来一些隐约的□□,纪妮妮听不太真切,只觉得二叔的呼吸急促了一瞬,纪妮妮担忧地看了一眼二叔,看到他微微收紧了手指又松开。
“她在哪?”
纪妮妮觉得纪尘气息不稳,连带说话都有些颤抖。
“跟我走,我带你去见她。”
对面的女孩看着纪尘这般反应一点也不奇怪,她笑吟吟地看着面前的这个男人,看着他用颤抖的手覆住了自己没有焦距的眼睛。
“二,二叔?”
纪妮妮从未见纪尘有过如此痛苦的模样,她的心像是被人揪成一团的布块,透不过气般的难受,于是犹豫着上前想安抚一下纪尘。
“还要犹豫吗?那你就再看看这个。”
就在纪妮妮还要开口对纪尘说些什么的时候,对面的女孩又开口了,她看了一眼纪妮妮将要碰到纪尘肩头的手,勾了勾嘴角,又扔给了纪尘一个小小的东西。
那是个什么?小物件从空中划过一道抛物线,纪妮妮来不及看清,便被女孩一掌劈到一边。
纪妮妮身上带伤,被掌风带离纪尘身边,狠狠跌落,她吃痛的闷哼一声,女孩却神色自若,像是没有看到跌地的纪妮妮一般。
“如此你可信了?我马上就要离开,倘若你再犹疑不决,当心抱憾终生。”
纪尘失魂落魄,紧紧握住手里的东西,竟然没有发现跌坐在地的纪妮妮。他呆立在原地,似在思考,又像是还没从激烈的情绪中恢复。
“妮妮,”
过了一会,纪尘从思绪中回神,他的脸上从听到录音笔开始就像失去了血色,灰白的眸子直直地看着前方,
“你……先回家。”
“什么?”
纪妮妮不能置信自家二叔的决定,可是纪尘此话出口后便像是下定了决心。
“回去等我,我此事一了便去寻你。”
藕荷色短裙的女子丝毫不意外纪尘的决定,她嘴角带着讥诮看了一眼地上的纪妮妮,转身往厂房深处走去。
纪妮妮托着自己的断臂艰难爬起,她看着纪尘和女子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厂房之外。
厂房之外已是夜晚,此刻不知从何处弥漫起一阵浓雾。
血月之下,赤红的雾气在夜色里缭绕,这个景象太过于诡异,纪妮妮脚下不稳,踉跄了几步,竟一时不敢踏出厂门。
“……妮妮,一直向前走,不要回头。”
就在纪妮妮犹豫着想喊住二叔的时候,已经随女子走进厂房深处的纪尘开口了。他偏了偏头,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又止住,只叮嘱了这一句。人已经越走越远,纪妮妮呆呆望着纪尘离去的背影,心下突然悲怆,她并不十分明白为何二叔会舍自己而去,也不知晓此刻心底的悲意究竟缘何而起。
黑曜石的珠串闪着幽光被纪尘带至远处,而珠串上的那一颗淡黄的琥珀,连带着琥珀里藏着的一朵小小的花,也跟着它们的主人逐渐消失在受伤女孩的视线里。
纪妮妮目送纪尘离去,她在空无一人的厂房里攒了许久的勇气,终于转头踏进了赤色的浓雾。
可是家在哪呢?
厂房外的旷地不闻人声,不见来路,纪妮妮步履蹒跚,她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进赤色的雾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