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矮旧的单元楼离得很近,低低的围墙上缠绕着凌乱的电线,白色的墙体隔几步就有一处掉了漆,露出里面有年份的砖块。

    十岁的小男孩穿着洁白的纽扣衬衣,黑色到膝盖的短裤,小小的双肩包正好到屁股上面,夏天的放学时间还很明亮,从学校走到家的路上有很多三两作伴的同学,嬉笑打闹着一起回家。

    只有他是一个人安静地沿着路边走回家。

    杨静婉从自己卧室里的小小窗户看到了他,好像从原来的家搬到这里之后,他就没再开心地笑过。

    杨静婉把手从厚重的窗帘上拿下来,在昏暗的屋子里拿起梳子整理头发,又把袖子落下来,遮挡住小臂上的刀片伤口,上个星期医生说她的症状越来越重,为了不让孩子看到自己的异常,她没有选择吃药。

    抑郁症这个东西,是需要从内心开始医治的。

    杨开心在生锈的蓝色铁门前深吸一口气,从小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插入锁孔,旋转,咔哒一声,门开了,小小的客厅因为他的进入有了一些光。

    这时杨静婉也从卧室出来了,她苍白的脸上带着笑,从男孩的肩上摘下书包,“今天上学怎么样?”她的声音温柔干涩。

    “挺好的。妈妈,今天没有课堂作业,我们要一起画画吗?”杨开心试探地问。

    杨静婉想起来自己双手手腕的伤,摇摇头说:“妈妈今天有点不舒服,你可以自己先画吗?”

    杨开心有点落寞,但又笑着点点头,“没关系妈妈,我等你。”

    “儿子真乖,去洗手吧,准备吃饭。”杨静婉在他额头落下一个吻,示意他去卫生间。

    晚饭很安静,一如往常。

    吃完晚饭的杨开心并没有去画画,而是陪着妈妈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方形小窗户透着星光,客厅没有开灯,电视屏幕上明明在播放搞笑的剧情,但是杨静婉看起来很呆滞,两只眼睛愣愣地盯着前方,没有目标物。

    过了几分钟,杨静婉开始出现不适,胃里翻江倒海,想一下秒就去卫生间,可心心还在自己身边,不能让他察觉到异常。实在忍不住,她紧攥着拳头,指甲陷入了肉里,也缓解不了恶心。

    身边专注看电视的杨开心突然站起来,两只眼睛很清澈,黑暗也没能阻挡住他眼里发出来的光。他说:“妈妈,我累了,我先回屋睡觉了,您也早点睡吧。”

    杨静婉身体不舒服,说不了话,微笑着点点头,待他走到自己屋里,她疯狂的跑进卫生间关上门,蹲在马桶边吐起来。

    回到屋里的杨开心关上门,没有回到床上,而是站在原地,背部靠着门,听着不大的屋子里的呕吐声,墙并不隔音,只要他假装自己不知道,这墙就是隔音的。他缓缓地蹲下去,背部借靠着门,双臂弯起来搭在膝盖上,过了一会儿,他将头埋进膝盖与臂弯之间,轻轻地抽泣。

    妈妈很早就生病了,从两年前搬到这里的那时候起,她就跟以前不一样了,她的胳膊上手腕上经常多出来伤口,细细长长的,结着红痂,他在卫生间的垃圾桶里见到了医院开的单子,他不知道什么是抑郁症,只知道她生病了。妈妈没有告诉他,不想让他担心,他也要装傻,不让妈妈担心。他不止要对妈妈装傻,也要对自己装傻,还要对外面的所有人装傻,他要知道的妈妈,是开心的,爱笑的,每天都会为他做饭的美女画家。后来装着装着,连他自己都忘了,那个时候的妈妈是生病的。

    长大之后他才觉得,这可能是上天对他的慰藉吧,让他跟妈妈的回忆是完美的。

    春节前三天,家家都在张灯结彩,只有杨开心家不一样,杨静婉把他的几件衣服跟几幅夹在硬皮书里的画都打包放进小行李箱里,拉着他的小手说:“心心,妈妈带你去一个地方好吗?”

    杨开心有一股不好的预感,他往后退了一步,手抽出来,说:“我不想去,妈妈。”

    杨静婉半蹲着,她从没有像今天一样如此阳光和煦,好像还化了一点妆,她温柔的嗓音鼓舞着退缩的杨开心,“别怕心心,妈妈带你去一个很好玩的地方,保证你喜欢,等回来妈妈就跟你一起把它画下来,好不好?”

    她看起来没有骗人,杨开心把手重新放回到她的手心里,跟着她走出去,坐上公交,一个多小时后,他们停在了一片别墅区。

    杨开心开始兴奋起来,妈妈跟他说过,他的外婆家就住在别墅里,这里是不是就是外婆家,妈妈终于带他回家了。

    杨静婉跟门口的保安交涉之后带着他进去,越到里面,他越兴奋,妈妈这么漂亮,外婆肯定也很好看,等一下是他先开口喊外婆,还是等着妈妈介绍呢,自己身上的蓝色小棉袄应该挺好看的,外婆会喜欢自己的吧,毕竟是她的亲外孙。

    走了几分钟后,他们停在了一幢房子前,气派的大门两边有一些绿植,门前空地还有花坛,常绿植物依旧有朝气。

    杨静婉撒开杨开心的手,大跨步走到门前,明明旁边有门铃,她却抬起两只手大力地拍着,他怕妈妈没有看到,小跑过去提醒她:“妈妈,这里有门铃。”

    砰砰砰!敲门声仍然存在,她并没有听到杨开心的话,还在用力地拍打着,直到有人来开门。

    黑色西装的年轻男人错愕地看着这个没有礼貌的女人,看清女人的脸后,里面的人貌似在交代了些什么,他敞开大门,错身请她进去。

    杨静婉进去前对杨开心说:“心心,你先在这里等一下,无论一会发生什么都不要自己进来,等到里面有人让你进去,或者抱你进去,你才可以进去,明白吗?”

    杨开心眨巴着眼睛问道:“为什么?”

    “因为我要让你堂堂正正地进这个家门,必须是池家的人主动,这样你才能不被外界的人指点。”杨静婉坚定地说,她的眼圈泛红,说完后,她吻了吻他的额头,眼睛里满是不舍。

    杨开心点头。

    他们进去了,门开着,他就在外面看着。

    大门内是很大很亮堂的客厅,靠墙的楼梯蜿蜒而下,一个穿着羊绒大衣的直发年轻女人正从楼梯上下来,厅内站着比妈妈大几岁的男人,那个男人微低着头,充满歉意的对着带有怒气的五十来岁的中年男人。

    池穆抵触地看着杨静婉,觉得她带着自己带有池家血脉的私生子来到这里,是为了敲诈勒索,刚才的西装男人从客厅的某处拿来一个箱子,放在杨静婉脚边。

    池杨终于抬起头,轻瞥了一下从二楼他的卧室下来陈清梅,她是池家世交陈叔叔的女儿,他们在谈恋爱,婚期定在明年二月。他并没有很喜欢她,政治联姻嘛,她长得漂亮,人也温柔,挺适合做妻子的,又能从陈家带来帮助,何乐而不为呢。可他也是人,有自己的思想跟作为男人的悸动,去国外进修的时候认识了杨静婉,她是学画画的,有才华,有气质,在陌生的国家的知名画展活动也能侃侃而谈。她肌肤胜雪,明眸皓齿,见她的第一眼他就沦陷了。

    那个时候的他同样是个帅气修长的少年,两个人很快就在一起了,国外虽开放,杨静婉这种大家闺秀是很传统的,如果不是池杨在酒会上喝的半醉,她过去接他,杨开心也就不会出现。

    池杨知道自己作为池家独子身上兼具着什么,自然是身不由已不能负责,他逃走了,留下杨静婉一个人回到国内生下了孩子。

    杨静婉一开始并没有想要让杨开心进池家,只是因为在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给她的身心造成了很大的创伤,这几年她的身体越来越弱,如果不给他找个一劳永逸的后路,他就只能去孤儿院,或者流浪街头。

    “我只有一个要求,我不要钱。”杨静婉看着池杨说,语气强硬,“让这个孩子进池家,入池家的户口,我要你们池家养着他。”

    “不可能!”池穆雄浑地声音说着:“我绝不会让一个私生子进我们池家的门。”

    杨静婉从自己的棉袄口袋里掏出一把剪刀,说:“你们没有选择。”

    “你要干什么?”池杨往她的方向踏一步,想要夺过她手里的剪刀。

    杨静婉把剪刀对准自己的脖子,愤愤地瞪着池杨:“池杨,我特别恨你,我恨不得杀了你,要不是我身体出了问题,我也不愿意让心心来你们肮脏的家里,管你一个败类叫爸,可是我没有选择,你们也没有选择,记住池杨,这是你欠我的,如果你们不认他,我就把亲子鉴定的结果发到网上,让你们整个池家集团看看,看看他们的董事会都是些什么斯文败类。”

    屋子里三个男人,一个女人,全都在用厌弃的眼神看着她,她不在意,站在门口的杨开心忍住自己想要进去的心,他扒着门框,小声地喊着妈妈。“妈妈,妈妈你快出来,我们回家吧,我不想在这里了。”

    杨静婉大喊:“别进来!”

    杨开心被吓了一哆嗦,依然站在门外,只是担忧的脸上有了泪痕。

    池穆紧皱着眉,池杨半伸着手无奈地看着杨静婉,他们还是没有要认杨开心的意图,杨静婉不再说话,举起剪刀蓄力,下一秒直直地插进了自己的脖子,血奔涌而出,池穆跟池杨吓得愣在了原地,陈清梅尖叫了一声,躲在池杨身后,西装男管家连忙拨打了救护车。

    池穆看着门口那个哭得小脸通红,额头冒青筋的小男孩,他们只觉得杨静婉是要钱,没想到她真的一心求死,只为了让他能进到池家。

    杨静婉躺在冰凉的地板上,流血过多早就没有意识了,杨开心记得她说过的话,紧紧地抓着门框,强制自己不走进去看妈妈的情况。他大声嘶吼着,直到客厅里那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向他伸出手,说:“进来吧孩子,以后你就叫池莨,去看看你妈妈吧。”

    那年是他过得最痛苦的春节,他接受了妈妈的离去,接受了池家的收留,接受了池莨这个名字,接受了后来唯一对他好一些的爷爷。

    多年之后有一次他发烧,躺在床上迷糊不清,池穆端着药过去,以为他睡着了,便对他说了很多话,但他身体不舒服,大多都没记住,只记住了一个,就是他名字的由来。

    池穆说,他看到杨静婉在客厅自杀,看到门口站着的幼小的孩子,知道他必须要把他纳入池家了,一方面觉得他可怜,另一方面又觉得他的妈妈实在是可耻,竟用死来威胁他,所以他心中想起的第一个字就是莨,取自词组莨莠。

    意喻邪恶的人。

    池穆握着躺在床上的他的手,向他道歉。

    他并没有生气,就是觉得很好笑,原来他进入池家的名字都是如此让人厌恶。

    小学毕业那年,他十二岁,小升初的暑假天气炎热,整个池家的人都去了医院,他同父异母的弟弟出生了,严格地来说,是池家的继承人降生了,自然是池家顶重要的事情,家里只留下了做饭的阿姨,空空荡荡的,吃了早饭,画了会画,他背着书包出门了。

    重新走在两年前他跟妈妈住过的小区的小型广场上,好像并没有很大的悲伤,他跟妈妈的回忆只有那个窗户小小的二居室里,还有背包里那个蓝色的小水枪。

    小广场上的小孩子们都拿着小小的水枪,相互呲来呲去,他也把水枪掏出来,对着浅灰色的地面,用水呲了他妈妈的名字,淡漠的小脸上好不容易有了点笑容。

    没过多久,有几个稍大一些的男孩朝他走过来,他们把他推搡在地上,嘴里叫着野种,还抢了他的水枪,池莨肯定是敌不过他们,被骂无所谓,水枪他必须要拿回来。

    “还给我!”池莨吼叫着,伸手去拿,奈何他们人多,为首的孩子是个初一生,一把把他又推倒,另外几个男孩则压着他,不让他再起来。

    眼看着自己的水枪沦落在他们手里,初一男生晃荡了几下,可能是不满它的大小,嫌弃地扔在地上,想离开的时候看了一眼池莨,又转回去捡起来,鄙夷地说:“别以为你傍上了富豪,成了富二代,我们就不敢欺负你,你跟你妈妈可都不是什么好人,我妈说了,你妈是狐狸精,你是野种,我呸。”

    说着他把水枪拧开,把里面的水倒出来,然后扔进旁边的糊了一层油渍的垃圾桶里,又朝着他吐了一口口水,接着又骂道:“我就是看不惯你,你们搬进来的时候我就讨厌你,装得那么清高给谁看啊。”

    池莨瞪着他,挣扎着要起来,小小的身躯被几个男孩紧紧地压着,暴露在空气里的皮肤在地上摩擦出了血。

    “你们在干什么?”一个软软糯糯的女声出现在他们身后,“你们不能欺负别人。”

    池莨的头被压着,抬不起头来看是谁,只听见初一男生哼了一声,说:“是你啊,爹不疼娘不爱的,别多管闲事。”

    “你们放开他,以大欺小不道德。”糯糯的声音明显有了一点怒气。

    “你tm管我。”

    “杜胖子!”另一个女声大吼道,“你骂谁呢?”

    “徐,徐宁?”被叫做杜胖子的初一男生气势弱了下去,“你怎么在这儿?她不是搬别人家去了吗,你们回来干什么?”

    小小的徐宁插着胳膊走过去,明明面对杜胖子是身高矮的,但眼神却是居高临下的,“你管我?别以为你去上了初中就横了,我告诉你,你赶紧从这里消失,不然我......”

    徐宁扬起细细的胳膊,作势要打他,杜胖子瘦瘦弱弱的,缩了一下脖,悻悻地挥着手带着那一群男孩走了。

    池莨立马爬起来,朝着垃圾桶的方向跑,才刚站稳,两个有些干裂的小手握着水枪伸向他,“给。”木子菁说,声音依然绵密温柔。

    “谢谢。”池莨拿过来,掸去上面的土,又从背包里掏了一张纸,递给对面的小女孩,她的脸跟手一样有些干,嘴唇上应该是涂了唇膏一样的东西,亮亮的。“擦一擦手吧,垃圾桶很脏。”

    “谢谢。”木子菁接过来,仔细地擦着手心,徐宁叼着棒棒糖走过来,说:“小帅哥,我帮你把他们吓跑了,你怎么只谢谢我们木子啊。”

    池莨看着她,眨眨眼,“也谢谢你。”

    徐宁咧开嘴笑,掏出裤子里的两个奶糖,剥开糖纸塞进木子菁的嘴里,另一个递给池莨,说:“我叫徐宁,她是我的好朋友,叫木子菁。你叫什么?”

    池莨把水枪放回背包,接过奶糖,说:“我叫池莨,谢谢你们。”

    “没关系。”徐宁拍拍自己的胸脯,“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不过我们住的离这里很远,不然就能经常来找你玩了。”

    “没事啊,我们认识了,以后在学校里见了,肯定能认出来的,对吧,池浪。”木子菁眯着眼睛笑着说。

    池莨看着她,她笑起来很好看,弯弯的眼睛,额头的碎发随着她的笑微微抖动。他点点头,这时候方姨急匆匆地找来了,她看到站在那里好端端的池莨,冲过去拉着他的小手,如释重负地说:“我的小少爷啊,可找到你了,你要是跑丢了,我可怎么跟池爷爷交代啊。”

    “我没事方姨,我就是想妈妈了,过来看看。”池莨对她说,她是池家除了池穆唯一不表面叫他小少爷,私下瞧不上他的人。

    方姨捋捋他乱掉的头发,说:“好好好,那我们回家吧,下午你爸爸他们就回来了,你就能见到你的小弟弟了。”

    听到小弟弟,他垂下眼眸,点点头。

    走之前,他看向木子菁,她嘴里含着糖,一侧的腮帮子鼓起来,两个眼睛充满稚气地看着他。他被她逗笑了,松开方姨的手,跑过去抱了她一下,在她耳边小声说了一句:“谢谢你啊,木子菁。”

    木子菁朝他笑,两排白白的小牙齿边上沾着奶糖的汁水。

    我一定会记住她的,池莨想着。帮他拿回妈妈送给他的蓝色水枪的女孩。她穿着翠绿色连衣裙,胳膊是白的,脸跟手黑一些,笑起来弯弯的眼睛,没有刘海,浓密的睫毛,还有正好到脖子的马尾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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