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十六岁寒晶蝶基因入体开始，整整十二年，寒伊第一次在寒晶蝶基因躁动期间睡了这么沉的一觉。

    也不可避免地再一次梦到伊迎出事那天的场景，她清楚地知道这只是一场梦，但还是忍不住如过往无数次一般穿过重重爆炸与枪弹疯狂地往驾驶室跑。

    她推开驾驶室的门，就见伊迎一向纤尘不染的白大褂上尽是烧焦的破洞与黑红的鲜血，齐肩的短发凌乱地贴在脸上，手指飞速地在虚拟键盘上跳动。

    她伸手去拉伊迎，哭着喊着拉她走，但每一次手掌都只是穿过她的身体，伊迎听不到她任何声音。

    又一枚炮弹打入飞船，整个飞船猛地一偏，伊迎冷静地拉住驾驶台稳住身形，按下销毁键，抱着一个金属盒跌跌撞撞地走向驾驶室里唯一一个救生舱，舱门开启，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躺在救生椅上，整个身子只有眼珠能动，泪水成串地往下落，哀求地看着伊迎。

    伊迎脸上终于不再是一副冷静自持的样子，难得地透露出几分温情，她伸手似是想去擦干女儿脸上的泪水，却在看到自己沾着鲜血的手后收了回去。

    俯身用干净的额头轻轻贴了贴她的额头，微弱的湿意在寒伊额际落下，她的眼皮越来越重，有人在她额头上轻轻落下一吻，轻柔的声音在她耳侧响起：“七七，努力活下去，不要怕，要记得，妈妈爱你。”

    最后的最后，寒伊只看得到一个模糊的身影在离她远去，她拼了命地伸手去抓伊迎，却只抓到了空气与随之而来无止境的黑暗。

    “妈，你回来！”寒伊身子一颤从躺椅上坐起，左手用力抓住了阳煜的手，声音几近破音，胸膛不住起伏喘息，额头上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眼神涣散似是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在哪。

    此时，窗外大雪依旧在下，但太阳已缓缓落下，云宇山与天际相接的地方环绕着一圈火红的晚霞。纷扬的大雪与绚烂的晚霞碰撞出了一种梦幻的色彩，整个木屋里萦绕着或深或浅的金红色光芒。

    阳煜坐在寒伊身侧，仰头看着她，清澈的眼睛中蒙上一层水润的光，眼神温柔又含着担忧，深藏其下的是无以言说的深沉爱意。

    被这样的目光注视着，再迟钝的人也不能视若无物，寒伊情绪平静后，低头就撞进了阳煜的眼神中。

    这漫长的一觉没能把她蠢蠢欲动的手按住，反而像是有一只小猫伸出柔软的软垫轻轻在她心上挠了几下。

    寒伊觉得自己今天叹气叹的有点多，又是一声轻叹，她右手覆向阳煜的眼睛，自己先倒打一耙：“你别这样看我，看的我控制不住想犯罪。”

    阳煜眨了眨眼，睫毛蹭的寒伊掌心又是一阵痒意袭来，他问：“犯什么罪？”

    寒伊左手想扶额的时候才发现自己一直握着阳煜的手，腕间的红玉还在持续不断地散发红光覆盖着她的身体。

    再多的旖旎情思在此刻都散了，她迅速松开阳煜的手，怒斥道：“不要命了？你输送火系元素多久了？身体现在感觉怎么样？体内的浮生元素基因池有什么异样吗？”

    “要，不久，还好，没有。”阳煜微蜷手指，还在留恋刚刚的触感，调动浮生元素在体内巡游一圈缓解了双腿的涩麻感，两脚一撑直接站起来坐回伊迎对面。

    伊迎半信半疑地看着阳煜，瞥了眼窗外的天光，有些嫌弃这光影响她对阳煜脸色的判断，又打了个响指，身后的躺椅就变成了一扇窗户遮住了窗外的光线。

    木屋内自动亮起冷白色的光投射在阳煜脸上，寒伊观察许久突然发现，确实如阳煜所说，他的面色如常，甚至比早上见他时更精神一点。

    寒伊拉过一根银杏树枝冲阳煜说：“伸手。”

    阳煜伸出右手给她，寒伊毫不留情的把树枝尖插进他食指指尖，看上去吓人实际上还不如蚊子叮一口疼。

    寒伊面前随后浮现出一面虚拟屏幕，她时不时地点几下查看上面的数据，面色有时好有时坏，中间又拉了一根银杏枝扎了一下自己的手，最后她挥手关了虚拟屏面色凝重地说：“现在我问你几个问题，你要如实回答。”

    阳煜偏头想了想：“那我待会也问你几个问题，你也如实回答我的问题行吗？”

    寒伊不可思议道：“我这是给你检查身体呢，没收费就算不错了，你还跟我讨价还价？”

    阳煜伸手倒了杯茶：“那我付钱，不查了，反正是我的身体，查不查也无所谓。”

    寒伊被他这无赖模样气到了，拿走他刚倒的茶一口干了压心口的火：“行行行，我先问。”

    阳煜又给她添了一杯茶：“好，一言为定，你问吧。”

    寒伊看着他的变脸速度，一阵无言，又捋了一遍刚刚看到的疑惑点开口道：“这棵银杏树是我在影木星带回来的，它是被木系异变浮生感染后的第二代种子，没有第一代的攻击性，性格温顺又能跟木系浮生交流。带回来后，我以它为基础建立了第一套浮生医疗系统，专门用来修复注射浮生基因针后出现异样或者体内浮生元素基因池枯竭的人类。这套系统作为初始样本，这些年我又一直都在更新完善，可以说现在整个联盟没有一台浮生医疗系统能比它更精准，它的系统里也汇聚着全联盟注射浮生基因针人员的详细数据。

    按照最新修订的联盟浮生法律细则，每个联盟子民经过联盟基础教育综合考试在升入大学后由学校安排体质测验，通过测验的人才能注射浮生元素基因针，基因针起效后经过浮生医疗系统探查上传所属元素属性，基因池大小，攻击力或者治愈力强度以及续航时间，并在每年的2月10号重新检查更新结果。

    我刚刚调了你16岁注射浮生基因针后这三年的全部档案，你的元素属性是火，体内浮生基因池按照正常速度逐年扩大，最新续航时间是8个小时。通过浮生晶体转送元素要耗费双倍的基因池元素储存量，也就是说你最长能撑四个小时，就算你这几个月基因池继续扩大，最多也不过五个小时。

    从我睡着到现在已经有十个小时，监控里显示你一直都在往我体内传送火系元素。短短四个月，人类的基因池就算能增长，最多不过五年就会停止扩张，且最后基因池的大小不会超过原始基因池的两倍。

    而元素基因池过度耗竭的人，不超过一小时就会死亡，或者身体受到不可挽救的重创，出现神智失常，寿命减少，全身瘫痪等等后遗症。

    阳煜，我刚刚给你测了一下，你的身体很健康，没有任何不适。但有一个很奇怪的地方，这一次测试，我的系统查不出你体内的元素属性，基因池大小以及续航时间。我刚刚试了一下自己的，系统没坏。所以，小洋芋，你能不能老老实实告诉姐姐，你是怎么在四个月里突飞猛进，打破所有记录，把原始基因池扩了五倍有余？”

    寒伊是这样问阳煜的，但心中似乎早有答案，似笑非笑地看着阳煜，阳煜沉默不言，寒伊逐渐变得面无表情看着他说：“不知道怎么说？还是说，不敢告诉我？”

    阳煜依旧在沉默，寒伊接着道：“那我说，这种情况，只有一种，就是这个人注射了异变浮生基因针，所以能在极短的时间里飞速扩大基因池，查不清元素属性。异变浮生基因针当然可以给人极大的力量，但有效期从一小时到三个月不等，有效期过后，注射者会直接爆体身亡，连个残渣都留不下来。

    从异变浮生基因针出现开始，就被列入了联盟禁品，现在使用它的只有星际海盗那群亡命徒。阳煜，你没有理由会用这种东西，是不是有人强行给你注射的？你跟我说，我先把他弄过来皮扒了问清楚给你打的是什么针，把你的命先保住再说怎么处理暗算你的那批人，这事肯定跟你那个哥哥脱不了干系，他今天是不是也来了，你等着，我现在就把他弄过来扔进实验室里，我就不信...”

    阳煜倒也没想到一时的沉默，惹来了寒伊这么多的猜测，眼看着寒伊提着裙子气势汹汹地就要往外走，他忙伸手拉住寒伊：

    “我没注射异变浮生基因针。”

    寒伊眯眼瞧他：“真没有？”

    “真没有。”阳煜保证道。

    寒伊起了一半的身子又坐回去，又拉出虚拟屏，反复查看刚刚的数据嘴里嘟囔着：“那就怪了，你没注射异变浮生基因针，怎么会查不出来元素属性？”

    阳煜探身过去伸手在虚拟屏上划了两下，显示他信息的地方变为了换成了寒伊的名字，下面的各项监测数据也是清一色的未知。

    寒伊下意识要挡，但阳煜看也没看一眼，就那样左手按着桌板，右手点在虚拟屏上，直视着寒伊的眼睛说：“不奇怪，你不也是这样吗？现在我能和你一样了，多好。但...”

    怀疑阳煜被注射异变浮生基因针时，寒伊没怕过，因为这个东西尚未出来之时她就早已展开了研究，有绝对的自信在注射者爆体之前挽救他们的生命，所以她不惜在这长篇大论引着阳煜说出注射的经过来寻找嫌疑人。

    但当阳煜轻描淡写地说出这句“我能和你一样了”她只感觉大脑变得一片空白，随后涌上心头的是只有在伊迎离开那天心头才聚起的恐慌。

    阳煜那个但的音都还没发出来，她一把揪住他的领带吼：“好什么好，阳煜我说你是土豆，你还真把自己当土豆了？你长脑子干嘛的？这是什么好东西吗，你上赶着跟我一样？”

    阳煜第一次见寒伊情绪失控成这个样子，这也是有记忆以来寒伊第一次冲他发脾气，原因是她以为他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他正要解释，就又被寒伊推了一把，退到身后不知何时升起的医疗椅中，他被身处的枝条牢牢束缚在里面不得动弹。

    寒伊面前升起了三面巨大的虚拟屏，这一次数据不再对他遮掩变为透明的，他能看到上面有许多数据在飞速跳动，寒伊嘴角下压，面色几近阴沉地看着上面不断更新的数据。

    阳煜身体虽然不能动弹但嘴还是可以说话的，直觉告诉他现在不解释待会寒伊自己找到了结果他一定没好果子吃，但他刚说了第一个字：“我...”就被一片银杏叶子牢牢封住了嘴。

    寒伊瞪了他一眼训斥道：“闭嘴，安静待着，等我弄清楚了再收拾你。”

    阳煜当然可以调动体内的火系元素冲破束缚，但这肯定会伤到这棵银杏树跟树上的木系浮生。

    之后的半小时里，他就走在那一直反思事情怎么走到这一步，好像是他想多看几秒寒伊为他担忧的样子保持沉默不回答，然后就走到了这一步，想明白后，他就开始构思怎么道歉才能取得寒伊的原谅。

    阳煜脑子里的道歉稿打到第三版时，寒伊面前的结果都出来了，她先是看着结果愣了一会，随后脸上挂上如释重负的神情，接着右手抵着额头哑然失笑，最后瘫坐在蒲团上缓解紧张后怕的心情，抬手挥散虚拟屏并解除了捆着阳煜的医疗椅跟挡光的窗帘。

    阳煜获得自由后的第一句话就是：“七七姐姐，对不起。”这个歉道的无比真诚，他还配了一副可怜巴巴的神情，声音也不知怎的变成了很早以前的小奶音。

    寒伊被他这副模样气到失笑：“早上还不情不愿地叫姐姐，现在怎么就心甘情愿主动叫姐姐，还特意变个音？”

    阳煜倒了一杯茶推给她声音又恢复正常：“道歉得有诚意，我想了想你好像最喜欢的就是我十四五岁那个声音，就变了变，算是诚意。我错了，不该为了多跟你待一会，看你多紧张我一点，刻意误导事实，更不该拿自己的身体健康开玩笑，我真的错了，对不起。”

    寒伊的喜好性格算是被阳煜拿捏的死死的，她气呼呼地揉了揉阳煜的头：“下不为例。”然后接过了他那杯茶，喝了一口顺气。

    一边喝一边训阳煜：“所以年初我研发的新型基因针他们给你用了？你不早点说，害我白担心一场。”

    阳煜很无奈：“我说了，第一次被你揪住领带没说完，第二次被你拿银杏叶子捂住了嘴。你也没给我机会说啊。”

    寒伊顺着他这话一回想好像确实是，打哈哈道：“好了，好了，扯平了，没事就好。新型基因针就是这样，可以提高天赋较高者的基因池广度，提高续航能力，还能在运转过程中吸收外界元素。刚开始注射的半年内确实会出现元素种类未知的状况，不过没关系，稳定下来就好了。

    怎么样，我新研究的基因针厉害吧，专门拿来对付那些海盗的狗腿子们，不过还没量产，当时也就做了六支，第一轮实验结束后没有出现意外风险，我就把剩下的三支扔给研究室的人，让他们先找人做第二轮实验。这种实验大多都是自愿报名的，你怎么会报上去，你那一大家子没拦着你？”

    “拦了，没拦住。”阳煜回道。

    寒伊茶碗见底觉得嘴里没味，眼睛在桌上一扫没看到上午那碗剥好葡萄问：“我葡萄呢？你给我放哪了？”

    阳煜反问道：“你不是不吃吗？”

    寒伊气急：“谁说不吃了，早上不是吃撑了，我留着晚上吃不行？”

    阳煜抬手按了下墙壁，一个被枝叶围绕的小箱子被推了进来，那碗葡萄保鲜的极好，甚至还散发着微微凉气。

    寒伊眼睛都亮了，伸手就要把碗端过来，阳煜反手把碗端走：“等等，你的问题问完了，我的还没问呢。”

    寒伊眯眼看他企图威胁他把葡萄交出来，威胁未果后，破罐子破摔无所谓道：“问问问，快点问。”

    “浮生元素基因针注射后，人类的免疫力会增强，不同元素属性的人在符合各自属性的环境下会感到更加舒适自在。小时候，你跟我说你怕冷是因为浮生元素属性是寒冰系，这话是在骗我。”

    寒伊低头捏了个叶子在手里揪来揪去，没抬头回他：“嗯，骗你的。”

    阳煜被她这理直气壮的语气噎了一下，却也知道寒伊那时候十六岁，他也不过六岁，就算告诉他实情，他可能都理解不了，片刻后他又说：

    “人类的元素基因确定后，不同属性的元素进入体内都会遭到身体排斥，尤其是相对的元素属性，而相辅相成的元素属性又可以转化吸收。

    当然还有另一种情况存在，大概在十五年前，异变浮生基因针刚出现的时候，还没有现在这样多的后遗症，大多数注射的人都会存在一个极强的后遗症——体内原始属性基因过于强大，需要相对元素进入体内维持体内元素平衡。

    但这样的情况往往治标不治本，最早被海盗抓着参加这批实验的人，最后都因为体内元素失衡死亡，无一幸存。

    后来海盗那边发现这种基因针注射后，维护人体所需的元素平衡投入成本巨大所以放弃生产制作，这种基因针就逐渐消弭了。”

    阳煜说到这里顿了顿，他伸手按了下茶桌，木屋内又自动洒下仿照阳光，室内柔金色的仿照阳光跟窗外残留的夕阳光芒交相呼应，最后在阳煜身侧形成了一条鲜明的分割线。

    “十二年前，你说自己的元素属性是寒冰，然后建了这个木屋，冬天基本上不会离开木屋一步，就算离开也不过一两天就会返回。

    后来我想了想，那个一两天，精准的时间是四十八小时，也就是一根异变浮生基因抑制剂的有效期。这三年，你一直待在浮生星没回来，但是浮生温控系统你做出来了，所以在那里你依旧能做出仿照阳光。”

    寒伊把给手里的叶子捏了个尾巴头还是没抬漫不经心地回：“对，所以说这么多，你想表达什么？夸姐姐科研能力强，年纪轻轻就为人类科研事业做出了这么大的贡献？”

    阳煜看着寒伊，左手伸到了橘红色的夕阳光里，右手放在了柔金色的仿照阳光里，片刻后右手上的光芒变成了小小的漩涡，无数金色的光点涌入他的掌心，沉声开口：“寒伊，仿照阳光里有压缩的火系跟光系元素，你一直拿它们在治病，注射异变浮生基因针的不是我，是你对不对？”

    寒伊听完阳煜的话，抬头眼含笑意地看了眼阳煜说：“不对。”

    又伸手把掌心捏成的绿叶小猫放到阳煜面前：“猜错了，给你个安慰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