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的家就在这寺庙的山脚下。
今天是她去世的第四天，一大早做完完整的道场就出殡了，傍晚时分大儿子俞山和大儿媳妇孔秀儿拿着她生前的破旧衣物和零碎在路边焚烧。
孔秀儿一边拨弄着火堆，一边说：“老太太的心也太偏了，一分钱没给留，这丧葬费还要做儿女的搭进去好几万。唉。”
“人都走了，少说两句。”俞山沉默了一会才道。
孔秀儿看他这样，火气窜一下就被点着了：“就是要现在说，她活着的时候有我说话的份吗？但凡兜里有一分钱冒头都要捐到庙里去，我看庙里的和尚各个肥头大耳，吃穿用度比我们平民百姓还好，出的哪门子家？她想着给死人点长明灯，给菩萨塑金身，怎么不替活人想一想。当初自己的大孙女出生，就因为是个女孩，鸡汤就给我送了一天！别人家都是吃足了月子的，不丧良心吗？”
“小海没死，他只是失踪了。”小弟俞海在几岁时被拐子拐走了，几十年生死下落不明，这是母亲一辈子的执念，他虽然也心知凶多吉少，但是仍愿意相信小弟是在别的地方好好地活着。
孔秀儿哼了一声：“他的确没死，我嫁过来几十年了，他就在你们家人的嘴上心里一直活着，可惜老太太只是他一个人的好妈妈。”
俞山不再搭老婆的话茬，而是另起一个话头：“纸钱呢，再给妈烧点。”
“还不够吗，那边可还有什么菩萨需要她花钱塑金身不成。”她虽然嘴上说着不好听的话，但还是从身后的大黑袋子里拿出早就买好的纸扎金银和诸多惟妙惟肖的生活用品，一件件扔到火堆里点燃。
沉默旁观许久的王婆，掏出了兜里被捏得皱巴巴的纸证，突然开口对宝珠说：“其实当初我带你出来，就是想帮忙找找你是不是谢宝珠，这样就好让你欠我一份人情，我看见你和前面那个一出手就是几张金证的男人交情好，也想你帮帮我。”
宝珠后知后觉地咽了咽口水，往后退了几步：“那现在呢？”
陈晋北在往生馆入口处苦等宝珠不到，此时天色已经昏暗，月亮也高高悬挂在深蓝夜空中。他开了半天的车，又等了宝珠半天，内心渐生的焦躁不是因为等候不耐烦，而是有些担心宝珠的脾气，怕她冲动，又怕她受欺负。
他打开副驾驶的车门，半个身子探出去，点燃了一根烟，慢慢地抽着，烟雾将他在夜色中朦胧的面容掩饰得越加模糊，他琢磨着以后再不能这么办，须想个能随时获知宝珠位置的办法，至少确保她是平安无事的。
一根烟很快燃尽了，办法还没想出来，他又从烟盒里抽出第二根，刚要放到嘴边点燃，就听到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听声音应该还是小孩，没一会儿就看到一个约八九岁小男孩的身影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他停靠车辆的这段路本就人烟稀少，何况在这样一个寂静的夜里。陈晋北看着他从远处走来，小小的肩膀上背着一个半新半旧的书包，低着头心无旁骛地赶路，很快就要从他面前经过了。
第二根烟很快点着了，他仍旧不紧不慢地抽了一口，关注点转移到小男孩身后那一团模糊的黑影上，远远瞧着应该是女鬼，她一路跟随着小朋友，开始还焦急地劝阻，后来应该是觉察自己的无能为力，放弃了，现在陪伴着小朋友左右一路走来。
“喂，小朋友，你要去哪？”
留给他考虑的时间很短，手上的烟才抽到一半，他用脚踩灭以后扔到垃圾桶里，朝着就要消失的小男孩喊了一句，有时候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靠近宝珠，然后他也成为了宝珠，忍不住要管闲事，希望就这会功夫不会耽误她出来后找不着他。
小男孩听到他的叫声先是吓了一跳，停下了脚步，转头看到陈晋北已经向自己走了过来。他先是静静地盯着陈晋北看了几眼，然后选择沉默低下头，没有回答陈晋北的问题。
“现在很晚了，你自己一个人，外面不安全。”
小男孩仍旧低着头不说话，也没有做出其他的反应。
陈晋北没办法，假装不经意看了旁边焦急的鬼魂一眼，牵起他的手，妥协道：“好吧，你要去哪，我陪你去。”
深夜的马路上只剩下两个人寂寞的脚步声，一个拖拖沓沓，一个清晰平稳，两旁光秃秃的树杈尚未发芽，在路灯昏黄的光下投射的影子也是寂寥的，周遭安静极了，连一丝风一声虫鸣也无。小男孩保持着沉默，但是他攥紧了陈晋北的两根手指，不时还抬头确认他是否坚定地跟着自己前进。
不多时来到附近公墓的门口，远远瞧见一间孤零零的门卫室，旁边伴着一盏摇摇欲坠的灯火。陈晋北明白过来，试探性问道：“你来看望谁？”
“我妈妈。”
他一直紧闭的牙关终于开启，“我想妈妈，来看看她。”
“你自己能找到吗？”
话音刚落，还未等小男孩再次开口，门卫室突然走出来一个打着手电筒的老头，警惕地用光晃了两人几下，似是为了看清来者何人。他看陈晋北面生，往下看却看到了熟悉的身影，开口说：“小杰，你这么晚，又来看你妈妈？”
小杰点点头，摇了摇陈晋北的手，回答到：“叔叔跟我一起来，张爷爷就不用陪我上去了。”
张大爷眯着眼睛去瞧陈晋北，心道，怎么之前没有见过小杰还有一个年轻的叔叔，再说两人长得也不像。他一寸一寸审视得仔细，见自己手电筒光芒太耀眼，后者举手遮挡了一下眼睛，不好意思笑了笑：“那好，我帮你把信息登记好，你签个名，我就在这个小房子里等你们，有什么事就喊一声。”
“好的，谢谢张爷爷。”
张大爷带着两人走进门卫室，小小的房间隔绝了外面的倒春寒风，角落里放着一把电热扇，正在呼呼地工作着，他慢条斯理地从桌子右侧翻出一个牛皮纸封面的大本子，今天进墓园的人少，他小心翼翼得翻着页，在安静的背景下，硬脆的纸张发出哗哗的声响，“找到了。”他对照着之前的登记信息，在新的一栏上誊写了一遍，然后指着不久前的一个名字给小杰看：“过年的时候你爸爸也来过的，只是没带你来。你别怪他。”
小杰看清楚了爸爸潦草的签名，摇了摇头：“我知道，不怪爸爸。”他放开陈晋北的手，接过递来的圆珠笔，习惯性甩了甩笔，郑重其事地在签名栏内写下自己的名字。
陈晋北瞧着，他的字体虽显幼稚，一笔一画却倾注了坚毅的力量。
张大爷合上了本子放到一旁，将另外一支手电筒递给陈晋北：“小杰他叔叔，你拿着这个上去，陪孩子和他妈妈说说话就下来吧，别太晚了，小杰明早还要上学呢，是不是小杰？”
“嗯，明天轮到我当值日大队长。”
“好，好孩子，快去快回。”
小杰没有急着走，他拉开书包一侧的拉链，先是拿出了一个陈旧却干净的笔袋，又从笔袋里翻找出一支崭新的中性笔，递给了张大爷：“这是老师奖励我的，张爷爷，送给你。你以后可以用这个登记信息，它出水很顺畅，不需要用前甩一甩，我试过了。”
张大爷一张老脸瞬间笑成一朵皱皱巴巴的菊花，原想拒绝他的好意，婉拒的手中途却改为接过那只笔：“好的，那张爷爷谢谢小杰了，一定是小杰学习成绩好，老师才给的奖励是不是，那你以后也要好好学习啊，张爷爷就收这一次礼物，以后要是还得了奖励就自己收着，想找人说就告诉张爷爷，爷爷和你一起高兴高兴就行了，哈哈哈。”
小杰点点头，随后和陈晋北进了墓园。他轻车熟路沿着小道拐了两次就找到了母亲魏梦的墓碑，指着石碑下存放骨灰的位置对陈晋北说：“妈妈在里面。”
“你想对她说说话吗？”那个一路跟着的鬼魂想必就是魏梦，陈晋北随着小杰一同坐了下来，看他拉开书包的拉链，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张试卷递给自己。
语文考试得了一百分，所以老师奖励他一支笔，他又送给了张爷爷。
看完小杰一路上的所作所为，陈晋北心下了然，最终忍不住念了咒语将他的话音传给了近在咫尺却相隔一方魏梦。
“你说吧，或许你妈妈能听得到。”
“妈妈，晚上好。我没有什么事儿。”他有点难为情地展开了那张试卷：“你看，昨天开学考的语文测验试卷发下来了，我考了满分。老师还奖励给我一支笔，我刚才送给张爷爷了。我觉得挺开心的，考了一百分，一想到你会高兴我就开心，得了老师的表扬，我也开心，把笔送给了张爷爷我也开心，所以得了三重开心。”他合上了试卷，将之放到一旁，突然耷拉了脑袋，声音也低了下去，“可是爸爸今天又喝醉了，我拿试卷给他看，他却笑话我，他说‘我才不信，凭你也能考一百分吗？’”
两行豆大的泪珠争先恐后地从他眼眶内跑了出来，犹如泄洪般滔滔不绝，重重地砸在他脚下的泥土里，让人怀疑能在顷刻间造就出一方小小的人工湖泊。
陈晋北摸了摸他的头，听着母子两此刻又一次相通的哭声，劝慰道：“没关系，你妈妈相信的。”
他抽噎着擦了一把眼泪，又听陈晋北说：“你爸爸可能也不是故意的，我们试着原谅他这一次好不好？”
小杰迟疑地点点头，开口：“好，刚才张爷爷也说不要怪爸爸。”
“大人有时候也会犯错，你答应了你妈妈要好好学习，只要坚守了自己的承诺，就是个好孩子。”陈晋北拿起那张试卷，问他：“还要吗？”
看到小杰摇摇头之后，他掏出打火机，在碑前将试卷点燃，同时小声念着魏梦的名字，望着升起的火焰，说：“小杰，只要你努力，以后还会获得更多一百分的试卷，即使别人不相信你，你也要相信自己能做到。你的努力也可以不为任何人，只为你自己，只有这样，你的人生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他转头对上那双懵懂的充满童稚的双眼：“我说的东西你不用现在就懂，你记住就行。”
“我多考几次一百分，爸爸就相信我了是吗？”
陈晋北不经意看向一旁猛点头地魏梦，迟疑地回答：“是吧。”
两人没有再说话，小杰用手拨弄着试卷燃尽后剩余的灰烬，吸着鼻子。陈晋北伸手捏了捏他瘦弱的胳膊，虽然见他穿得还挺厚实，还是解下自己的围巾给他裹上，像是对小杰说，也像是对魏梦说：“你妈妈是不是去世两年多了，你相信她因为放心不下你还一直在守护你吗？”
小杰睁大了双眼看向他，没有说话，他又接着道：“其实小杰已经是个懂事的大孩子了，对不对？以后也能自己照顾自己，希望妈妈能安心地离开，对不对？”
他的眼泪重新落下，陈晋北透过他的泪眼看得出来惶恐不安与悲伤，不过几秒后他仍然坚定地回答：“对，我会好好吃饭，好好长大。妈妈不用担心。”
陈晋北抱着他，让他埋进自己怀里静静地待会儿，又把自己的手机号码输进他的电话手表里，嘱咐他如果有事可以给自己打电话，之后千万不要大晚上一个人跑来墓园。看时间差不多了，开口：“跟你妈妈说再见吧。”
这次是真的是此生道别了。
小杰跪在墓碑前恭恭敬敬磕了头，“妈妈，再见。”
一直在旁边的魏梦也说了一句：“宝贝，再见。”她目送着陈晋北领着小杰往下走，自己停留在原地，没有再跟上去。
陈晋北和小杰回到车子旁边时，还是未见到宝珠，他猜想她可能被什么事绊住，但此时已接近午夜，也不放心让小杰一个人回家，于是他打算将车停在此处，如果宝珠出来也能看到，如果宝珠一直不出来，他送完小杰，就在附近找个鬼魂到往生馆里去问问。
另一边，宝珠刚问完王婆的最终意图，还未等王婆做出回答，竟听到了一阵由远及近的铃铛声，王婆瞬间神色一凛，立即再一次拽住宝珠的手腕，“不好，有道士在附近招魂，快走。”
“招魂？招什么魂？招魂做什么？哎，王婆，慢点。”宝珠一连串的问题散落在风里得不到解答，王婆拉着她一路踉踉跄跄地往前跑，随即闯进一片荒僻的树林，月色昏暗，树影婆娑，让人感到一股莫名的阴森。
宝珠本来心想，还能有什么更可怕，她们自己就是鬼，谁知身后的铃铛竟穷追不舍，王婆只得拉着她不停在树林里穿梭，同时回答她的问题：“招魂，就是这几年出现了一帮怪道士，将那些只能拿到纸证的可怜亡魂骗去、拐去、抓去，干坏事，最后全部都消失不见了。”
也就在铃铛声越来越近的时候，她们来到了一个古老的寺庙前。这座古庙横卧在一片幽深的树林之中，似乎被岁月所遗忘，它的外墙斑驳龟裂，苔藓如绿色的地毯缓缓爬满了古老的石砌墙壁。
王婆疑惑道：“奇怪，这里怎么有一座庙，我在这附近住了几十年从未见过。”
一旁的宝珠却惊诧：“重山寺。”
可是重山寺怎么会出现在这荒郊野外的树林里，且二者也相隔甚远，难道这世上竟有两个一模一样的寺庙不成，还是说此处的重山寺是海市蜃楼？时间紧迫不容许她们多考虑，这一次是宝珠反客为主拉着王婆的手，毫不犹豫地冲了进去，接着紧闭了大门。
寺庙内里的格局布置也与重山寺毫无二致，陈设古朴典雅，进入大殿，在寺庙的大殿中央，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尊高大的佛像，青铜色的身躯庄严肃穆，双目半合，慈悲的目光仿佛穿越时光，凝视着信徒们。
佛像周围烛台上点燃着虔诚的香火，轻烟缭绕，淡淡的檀香弥漫在空气中，仿佛与庙内的神秘氛围融为一体。香炉旁还摆放着一排细腻的铜香炉，形态各异，上面刻满了精美的纹饰。大殿内的墙壁上挂满了古老的佛教壁画，色彩斑斓，情节生动，描绘着佛祖的生平事迹以及种种寓意深远的故事。
除了佛像和壁画，角落里还摆放着一些古老的经书和法器，它们都保存完好，经书的纸张泛黄，字迹清晰，仿佛随时供人前来翻阅。在大殿的一侧，摆放着一排木雕的座椅，供信徒们坐下来冥想礼佛。整个寺庙内充满了一股宁静祥和的氛围，好像每一个物品都在述说着一段久远的故事。信徒们在这里可以找到心灵的寄托，感受到超越物质的宁静和平静。
就在这种宁静祥和之中，宝珠终于知道那一股怪异感来源于何处，这是一座空庙！真正的重山寺有重山、弥心小和尚、慧常师傅等等众僧，但是她逛遍这里都没有瞧见一个人影。
而王婆已经扑通一声跪下，口中念念有词：“菩萨莫怪罪，莫怪罪，我不是起了坏心，我就是想要一个金证，我不是想害她，不是想害她……我知道错了，我知道错了……”
铃铛不停撞击着紧闭的大门，宝珠顾不得王婆的心思，用身体使劲儿顶住门板。可怜她身体本就羸弱，那铃铛仿佛拥有无穷无尽之力和锲而不舍之心，终于在铃铛再一次撞击之下，宝珠被震飞了出去。
门却没开，原是王婆顶了上来，她着急地看着将要昏迷过去的宝珠，大声喊道：“宝珠，宝珠，毛丫头，你没事吧？你快起来。”
宝珠只觉得倒下去后，每一次响铃，都让她感到天旋地转，这种熟悉的感觉，就像是她当初知道被困往生馆，不信邪硬要闯出门一样。
王婆的力气确实比宝珠大，但她估计自己也支撑不了多久，看着宝珠此时奄奄一息的模样，伤心、焦急、后悔使她老泪纵横，她哽咽着说道：“是我老婆子害了你，要不是我非要拉你出来，也不会让你遇上这等事，宝珠，你快跑吧，快跑吧，我在这里顶住，快跑！”
实际上她现在连爬都爬不起来，更谈不上逃跑，宝珠仰躺着，泪眼朦胧中看见就要隐去的月亮，心道莫不是要黎明了，那往生馆外等候了一夜的陈晋北，不知如何了，“王婆婆，我不跑，我跑了你怎么办。我宝珠，绝不是一个贪生怕死的宵小之辈，馆长说了，如果放不下七情六欲，就要坦然面对，坦荡生，坦然死。”
她竭尽全力爬到门边，想为挡门尽上自己的一份力。但一想到若是她们最终被抓去，大概是再也见不到陈晋北等人了，一时间委屈汹涌而至，她哭着大喊：“陈晋北，陈晋北，你在哪，到底在哪里嘛……”
一声宛如天籁的声音传来：“宝珠？宝珠！”
却原来陈晋北将小杰送至家中后，在返程的途中，路过一片野树林，起初他只是听到王婆喊了两句宝珠，心中还不敢确定，再到宝珠出声大喊自己的名字，才惊喜交加的回应。他并不知道那铃铛是为收魂而来，只是见它一直撞击着山门，心知定有古怪，立即掐诀念咒，飞起一张符箓破空击去，那铃铛当场落地，下一瞬间却是消失不见了。
王婆从门缝里看到陈晋北的所作所为，确定安全后，一把将宝珠推出门去：“你快跟他走吧，不用再管我。”说罢，再度关上了门。
陈晋北和宝珠再度相见，各自都有一肚子话要说，可宝珠此时极度虚弱，陈晋北恐她像前次一样昏死，忙将她转移到玩偶之中，同时安慰道：“宝珠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别怕，不会有事的，相信我。”
宝珠此时已转哭为笑，她的所有不适感皆已随着那铃铛消失而消散，看着陈晋北此刻焦急的神色，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她回身看着紧闭的山门，凭空出现的“重山寺”已经不见踪影，只余一个矮矮的门头，荒草丛生，门头左右两边有一副对联，她看着念出声来：“问菩萨为何倒坐，叹众生不肯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