鸦鬼

    一大片黑鸦熙熙攘攘地簇拥着渊鱼一路飞驰,翅膀扇得快翻出花来。问觞在后边紧追不舍,小昧的吐息一阵接一阵地烧在天边,烧了一片又接继涌现出更多的黑鸦,把前边的天光遮得一干二净。

    大聪体力有限,一番追逐过后再也不堪重负,瘫倒在半路上跑不动了。

    小昧:“完蛋啦再这样下去大聪要累死啦!”

    短暂犹豫后,问觞翻身下马:“大聪,你就在此处等我,我找到渊鱼就来接你!”

    大聪目光涣散,无力地萧萧叫了两声。

    “你怎么追啊?就你这痨病鬼的身子,不到两步就该倒下啦!”

    问觞把行李卸在大聪脚边,带着惊鸿继续朝黑鸦穷追不舍。小昧在一旁心急不已:“人腿怎么比得过马腿,你这身体再跑就要散架啦!这乌鸦一瞧就不简单,专门冲着渊鱼来的,背后定是有高手在操纵,你越是跟去,越是……咦?”

    还没跑出百十步,那群黑鸦竟纷纷回头张望,唧唧哇哇乱叫了一阵后,就在距离他们不远处的林子里驻扎下了。

    小昧:“哦?天助我也,它们也飞累了。”

    问觞气喘吁吁地扶住一旁的树干,朝林间靠近了两步。

    “你干嘛?你要进去抢渊鱼?”

    问觞不置可否,咬着牙握住了惊鸿。

    “这是陪了我师兄二十多年的佩剑,”她低声道,“都怪我一意孤行,擅自偷出来不说,还把它弄丢了……如果拿不回来,我没有脸回去见他。”

    “话虽如此,但你做的这一切不都是为了救他吗?”小昧拦在她跟前,压住声音急速地道,“依我说,赶路要紧,不如就算了,你若是为了一把剑折损在这里还怎么救你师兄?能做佩剑的灵器有很多种,你师兄却只有一个!若是与这群黑鸦在此处较劲,错过了救你师兄的时辰怎么办?”

    “可是……”

    “你只剩五日的时间了,光是去不归谷花费的脚程就有够我们受的,你要是再在路上耽搁,这下就真不知道何时才能到南冥了!”

    问觞脚步一滞,片刻沉默后,重重地喘了口气。

    “小昧,我试最后一次。”

    “你怎么试?”

    “天雷。”

    她抬起头,凝视着天上的云层。

    “这招是在当年给天网压阵的时候意外学成的,施法时乌云密布,雷击穿破九霄遍布大地,定能将这群鸦一举击溃。小昧,这四周荒无人烟,是个施法的绝佳位置,你将大聪牵远一点,以免波及到它。”

    “你个倔脑壳儿你真是疯了!”小昧惊叫起来,“天雷是什么等级的术法?且不说你能不能使得出来,就算真使出来了你这条命也搭进去了!”

    问觞深吸一口气,嘴里开始念念有词。

    “你个蠢货!”小昧忍无可忍,一头撞在她身上,强硬地打断了施法,“说了这么多白说了!你觉得在你师兄的心中究竟是渊鱼重要还是你重要,他拼死救回来的命你要这么糟蹋?你是不是真以为自己锦鲤转世洪福齐天,什么时候都有死里逃生的运气?若是果真如此,我倒要问问你,你七年前为何死得那样惨?为何走到那样的高处身旁却无一人可依?又是如何混到那步田地的!”

    问觞猝不及防被撞到树干上,捂着嘴咳起来。

    小昧冷笑道:“我原以为你救你师兄的决心有多坚定,没想到只是遇到这一点点挫折就要把自己命搭上,全然不提要去不归谷的事情了。我若是风泽杳,我定是对你失望透顶了。”

    “我……”

    “你什么你?你无非就是要说,渊鱼对你师兄的意义非同小可,在你手里丢了,你愧疚,你不安,你后悔,你没脸见他!又或者说,你觉得自己拼尽全力可以夺回渊鱼,你又想拿命去赌,你以为这是无私这是勇敢,但其实只是自私罢了!你别忘了你的命是谁换来的!”

    问觞嘴唇一颤。

    “你早就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了。”小昧喘了口气,压低声音,“你的身上背负的也不止是你一个人的命。是,我的确不愿看你去不归谷丧命,但我知道此行非去不可,所以这些都依你。我唯一可以做的,只是阻止你去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你不应该愚蠢至此,为了一把剑把你和你师兄的命一块搭上。”

    不远处的大聪瞪着硕大的马眼,朝这处忧伤地叫了一嗓子。

    片刻沉默后,问觞翻身靠在树干上,昂着头闭上了眼睛:“拿图来。”

    小昧取了舆地图来,斜睨着递过去:“想开了?”

    问觞接过图纸,捏了捏眉心展开来看:“你虽然平时不着调,但这回倒说得不错,我也不是不听劝的人。还是先看看往南冥的……”

    说到这顿了一顿,连忙跑到没有树荫遮挡的地方观望了一番,又跑到高地朝远处四处眺望。

    小昧追上去:“不是,你遛狗呢,跑来跑去的干嘛?”

    问觞气喘吁吁地看了眼正被遛着的小昧,没有点破:“小昧,你猜我们现在在哪。”

    “哪?”

    问觞展开舆图,朝地图上的一处指了一下。

    小昧凑上去仔细一瞧,登时两眼瞪得老大。

    “我靠!我说为什么刚才那路那么难走,大聪在水田埂上狂飙了那么多里!”

    一人一火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一丝惊诧的了然。

    “小昧,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

    “有。”小昧打断道。

    “难怪,”问觞喃喃道,“难怪它们逮着了机会却不立即带着渊鱼远走高飞,就在离我们不远的林子里休憩……原来如此。”

    小昧跳脚道:“要命,累死老子了!你看刚刚那路烂得跟什么一样,泥巴是泥巴荆棘是荆棘,一步一个水坑的,根本不是人走的路!死乌鸦,早说不就得了!”

    问觞想了下道:“它们确实说也说不出来。”

    一人一火往回走去。小昧斟酌道:“我还是有些担忧,万一是巧合呢?”

    “我们先按兵不动,看这些乌鸦会不会在我们行动之前行动。如果他们有意等候我们,肯定会观察我们的动作。”问觞道,“如果它们只是想抢走渊鱼,那也没关系,既然都是往南边走,我们跟着就是了。”

    待大聪休息好之后,问觞特意扬起马鞭往树干上抽了两下,啪啪两声惊得林间生物腾空而起。

    片刻后,黑压压的鸦群应声起飞,遮天蔽日地笼罩在林间上方,朝他们哇哇叫了数声后,转头朝南边飞驰而去。

    问觞翻身上马,低声道:“确实是南边。”

    “真是稀奇。”小昧咂舌道,“你瞧瞧,依照我们的原定路线,现在不知道才到哪儿。只是它们在天上带路也没个阻碍,想怎么飞怎么飞,倒是把我们累得够呛,就差从人茅草屋的顶儿上跨过去了。”

    “遇到茅草屋尚且可以避一避,有些怕是没那么容易避得开了。”

    不多时,一人一火一马被一条波澜壮阔的大江拦住了去路。

    “报应来了。”小昧叹气道,“我们一路上踏水田踩庄稼,马腿净踹人家屋脊上不说,还连闯几座城门,横冲直撞地把商街搞得一塌糊涂。这下好了,躲得了官兵躲不了‘祸水’了。”

    问觞迎着江水眺望一番,道:“确实没有近道可走了。这江边一只小舟都没有,要想过江只能现做一只简陋的竹筏来了。”

    小昧苦恼道:“你瞅瞅这江,风大浪大的,竹筏在上边定是要翻的。何况竹林离这还有不小的距离,一排竹筏起码要运五六根老毛竹来,光是砍倒、劈断、修裁……”

    正说着,乌泱泱一片的黑鸦调头赶到岸边,呼啦一声从中间散开了一个口,一样木色的沉物从半空中极速坠落,哗啦掉进水里,掀起一阵水浪。

    水浪四处飞溅,浇了岸边的人一身。小昧正张着嘴说话,猝不及防被塞了满口水:“呸呸呸!脏水!臭乌鸦干什么呢!”

    兴许是害怕小昧再拿业火追着他们烧,黑鸦们纷纷散开,在不远处的半空朝他们哇哇叫着。问觞用袖子擦去脸上的水,探头道:“刚刚什么东西进去了?”

    “光顾着说竹筏的事去了,我也没注意看。”小昧道。

    问觞下了马朝江水边又走近了些,近到湿了鞋的地步,伸头往方才落物处努力瞅着。

    小昧跳到她后边拉住她的衣领:“你离远点啊,待会儿一个浪过来就把你卷走了!”

    问觞又低了些身,眯起眼睛去瞅。

    小昧直呼救命:“你快些上来,我潜进去瞅不就行了?你这么沉一个人待会儿掉下去我拉都拉不上来!”

    问觞嘴上附和,自顾自看了会儿,打断了小昧的喋喋不休:“你看你看。”

    “什么?”

    “你看那里,”问觞指了下江面,“有个东西露了个角,在上面飘着……哦!好像还是块木板。”

    “什么,木板!?给我们做船的木板!?”小昧一听,登时大喜过望,“这乌鸦还挺有脑子,我说刚才那是什么庞然大物落下去,原来是给我们寻材料来了!”

    问觞也喜道:“好鸦!聪明鸦!可爱鸦!”

    鸦群在半空中哇哇叫成一片。

    待这漂浮物越漂越近,二人发现这好像不只是一片做船用的木板。

    小昧登时惊呼起来——

    “他喵的,这是船啊!这是船啊!这群乌鸦直接给我们找了只船来啊!!我说方才那水花怎么那么大呢,原来是它们扔了这么一大只船下来!”

    问觞也惊道:“好大一只!从前只乘过载人的小舟,这只却连大聪都能载得下!”

    “有了大聪我们脚程能快上不止一星半点,这乌鸦唯恐大聪不能和我们一起过江,竟找来这么大一只船!也不知是哪里的渔夫受了这等罪过,估计想破脑袋也不晓得自己的船是被乌鸦偷走的!”

    黑鸦盘旋在江面之上,哇哇声此起彼伏,似是催促他们快些过江。大聪畏水,问觞便撕了快布条将它眼睛蒙上,牵着它上了船,叫它卧倒在船板上。

    此行没有旁人作伴,又不便擅动内力,只能靠自己双臂划桨,水流湍急,确实疲累,不多时额上已经细汗一片。小昧靠近过来想给她擦汗,被她驱逐:“你一过来更热了,快离远些。”

    小昧只好窝去船尾,从后边推船前行。正卖力着,忽又听闻前边鸦叫声连成一片,抬头一瞧,只见一只黑鸦俯冲下来进了水里,爪子捞起了浆的另一端,拽着这一头的浆飞到半空中去。

    此时又飞来几只黑鸦,抓住了浆的其他部位,把这一支浆团团包裹住。于是其余过来的黑鸦没了容身之所,在问觞跟前哇哇叫着盘旋起来。

    问觞:“哦!”

    赶紧捞起另一边的浆来朝黑鸦伸了出去,果然被三四只利爪攀附住,拽托着朝同一个方向驶去。

    小昧连忙上前来接过其中一只浆:“这是要拖着我们过去呀!”

    黑鸦们扇动着翅膀朝江对岸一路飞驰,船只破水劈浪,在江面上杀出两道壮阔的水波来。不消片刻就到了河对岸。

    船只在河岸停稳,大聪晕水,颤颤巍巍地下了船去。问觞搁下船桨,诚心道:“多谢!”

    黑鸦们也着实疲劳,落在岸边小憩片刻,问觞将行囊里的馍馍尽数分了去,待它们吃饱喝足后又道:“只不过这船只,还劳烦诸位还给主人,莫叫人等得急了。”

    听闻此言,黑鸦们叽叽喳喳交头接耳片刻,分了近一半的数量出去运船了。

    小昧惊讶道:“它们还能听懂呢?你叫它们去便去了?这么听话?”

    “确实听话……”问觞也奇道,试探地伸出了手,不多时便有数只黑鸦歪歪斜斜地赶上来把自己的脑袋凑了过去。

    小昧眼珠子都瞪大了:“哎,真是开了眼了,你要不改行去驯兽吧!”

    问觞啼笑皆非:“乌鸦也并非兽类啊。”

    待黑鸦休憩片刻,一人一火一马再次踏上赶路的旅程。路途虽然波折,但好在有黑鸦开道,问觞便混迹在鸦群中飞快地驶过一个又一个乡镇或街道,比起先前焦头烂额的追逐要顺利得多。

    小昧在后边揪着不同黑鸦的羽毛玩得不亦乐乎,黑鸦竟也任由它胡闹,不做制止。待它玩累了靠在问觞的肩头打算小憩时,听见问觞低声道:“它们没有心跳。”

    小昧一个激灵:“谁没有心跳?”

    问觞极轻地扬了下下巴。

    “什么叫没有心跳?”

    问觞看了它一眼:“什么叫没有心跳?不是活的,自然就是没有心跳。你问这问题我都不知道该如何作答了。”

    “不是活的?死了?死的怎么还能飞?”小昧没与她计较,压低了嗓音,“若是亡鸦的魂魄出了窍,那也该是没有实体、触碰不到才对,我瞧着它们和寻常乌鸦也没什么不同啊。”

    “它们一直指引我们去往南冥的方向,我心中生疑,方才喂食的时候特意探了它们的胸腔,一连几只都没有呈现出鲜活的迹象。我估计这不是巧合,是我们眼前的所有乌鸦,都是没有心脏的。”

    “没有心脏,却与寻常乌鸦无异……鸦鬼?”

    “什么是鸦鬼?”

    “从阴曹地府跑出来的乌鸦,可不就是鸦鬼。”小昧道,“乌鸦向来被视为不祥之物,天灾人灾总爱降罪在它们身上,因此人间的乌鸦没少受罪。说起来也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大约在百余年前,一方富庶之地的权贵人家的大祖母被山贼拐走虐杀,当家的老爷派遣家仆找了半月都没找着,急得两鬓斑白顽疾缠身,短短数日消瘦得不成人形,着实可怜。

    “可惜他那老母亲被山贼杀死不说,连个尸首都找不着,如何下葬都成了问题。就在他一筹莫展、久病不愈的时候,兴许是他的孝心感动了上苍,竟叫一只乌鸦通了人性,好心带他去山野里寻他母亲的尸骨。只不过寻到时,大祖母只剩一滩血肉横飞的躯壳,胸腔乃至肚皮都被野兽掏空,遍地都是撕咬下来的残骸。可恰巧乌鸦通常便是食腐味的鸟,此处的血腥腐气又格外深重,尸骨边由此聚集了成群结队的乌鸦。乌鸦通体漆黑,眼珠黑亮,叫声凄厉瘆耳,搭配上这荒野中遍地尸骸的惨状,这老爷差点疯过去。

    “老爷没有把大祖母的尸体运回去,也没有感谢乌鸦助他寻母的恩情,反而断定不仅是这不详的乌鸦害死了母亲,还把母亲的血肉肺腑掏空,啃食成了森森白骨。于是下令猎捕全天下的乌鸦,建造了一个巨大的牢笼,把捕回来的乌鸦全都关在笼子里。”

    小昧顿了一顿,看了眼面前努力带路的鸦鬼们,往她耳边凑去,极低地道:“关进笼子以后,用水淹,或是放毒蛇猛兽进去撕咬,又或者是把它们的利爪砍断、眼珠挖去、翅膀折断,却不叫它们死去。生命力稍强些的乌鸦野性尚在,若是折磨不尽兴,就挑在长枪上做比武的彩头,双方借比武将乌鸦挑至半空不让其落下,一人接一人地往它身上刺,直到死透。”

    问觞转头看着它,面色凝重。

    小昧继续道:“为此死去的乌鸦不计其数,且死状各异,惨烈无比。这些乌鸦死后全都被丢弃荒野,因其数量庞大,怨气如黑云翻涌,雾惨云昏,旁边的人家日日夜夜都能听到鸮啼鬼啸,惨叫声如怨鬼索命,没过多久就疯了。再后来,这里就成了让人闻风丧胆的鬼岭,而从死去的母鸦身体里直接破壳而出、继而从母鸦的皮肉里钻出来的乌鸦们,也就成了第一代鸦鬼。鸦鬼繁衍能力很强,迅速成长为一方势力作乱过一段时间,但后来不知什么缘由又销声匿迹了。”

    问觞低声问道:“为什么?”

    “被人降服了呗。不是被正道降服就是被鬼道降服了。不过现在一看,答案倒也显而易见了。倒也是,如若是被那些名门正派降服的,恐怕少不了大张旗鼓的宣扬吹捧,倒不至于这般悄无声息的。不过你看啊,”小昧示意了下前方的鸦鬼,“我看它们一个个黑黑胖胖的,性情也温顺,在不归谷过得应该还不错。这都百来年了,该报的仇都报了,你也不要皱着眉头了。”

    问觞这才发现自己的眉毛紧紧拧在一起,听罢松开了眉目,摇摇头道:“所以真正杀害老祖母的山贼到最后也没有受到惩罚,好心带他去找尸骨的乌鸦却遭了近乎灭族的罪。”

    “一个失了理智的疯子罢了。他岂非不知道害死他母亲的人是谁,岂非不知道为什么他的母亲为何会死在荒无人烟的山野,岂非看不到母亲脖子上的锋利刀痕,那并非野兽野鸟能造成的伤口。他倒也想找到那害人的山贼,只是那山贼乔装易容,本领通天,早早混入人海消失不见,他偌大一个权贵之家连一个山贼都抓不住,脸都丢到九霄云外了。这才把怨气全都撒到说不了话的生灵身上。弥补自己的胆怯和无能的办法,无非是重新找一个值得世人唾弃、又足够自己欺负的对象。”

    问觞望着环绕在四周的鸦群,突然好像有点明白为什么鸦鬼要这样帮她了。

    时隔七年她有幸获得重生,尚且能在大夏的土地上四处畅行,而鸦鬼尽管拥有着与寻常乌鸦相同的皮囊,却是再也不能返还家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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