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泽，你王八蛋！
眼中喷射出的怒火如果有实体，陆璨非把这两个男人骨灰都扬了。
“皇帝舅舅对你不好吗？你竟半点不念骨肉亲情，全然不顾我母亲性命！你狼心狗肺！”左右是个死，不如痛骂一场爽快。
平王蓄着络腮胡，望之比寻常四十许人要年长，对她孩子气的指责浑不在意，“呦呵，小丫头片子知道得还挺多，好不好原就不是你们这些乳臭未干的崽子能懂的。”
“你敢杀我们，我爹爹绝不与你善罢甘休。”陆璨紧紧抿唇，身体风箱似的起伏倾泻怒气。
武威侯陆锋秉性忠直，眼里揉不得沙子，想要他随平王附逆是没可能的，妻女之死或许一时能打击他，却也会让他和反贼不死不休。
平王到底有什么倚仗？纵使篡位成功这个皇位他坐得稳吗？
“你爹啊。”
陆璨注意到平王好似随口一叹，眉目间却充盈着胜券在握的从容笑意，“那块石头确实又臭又硬，我啃不动他，不过，我可不会给他发难的机会！今日……”
“王爷。”颜泽突然出声打断他，“法不传六耳，言多必失。”
“我这外甥女可不是算计那块料，小妮子还能翻天不成？”平王没把陆璨放在眼里，娘俩都是一根筋，是受尽宠爱的傻子，虽这么想，却没再多话。
陆璨约莫猜得到，爹爹赶不回来八成是他派人使绊子拖延。该死的，差一点他就顺嘴说出来了，等她摸清他的计划下次想法子通知爹爹避开，这出戏看他还怎么唱！
可惜功亏一篑，颜泽，好样的，做了那么多年戏，陆璨竟不知在凄惨死去那六次里也有他的一份功劳。
想到曾对他动情爱慕陆璨难过又恶心，狗男人，你没下次了，但我有！
握住别在腰间的小匕首，即便下了必死的决心，也死过好几次，自己割开脖子仍需要非凡的勇气，甚至她害怕力气不够，半死不活更难受。
诸多想法不过电光石火一念间，陆璨目光坚定拔出匕首往颈间狠狠划去。
终究高估了她的身手，至少在常年习武的颜泽眼里，她速度还不如老太太挠痒。平王无暇理会寻死觅活的把戏，只让颜泽找个地方把人关起来省得误了大事。
平王府邸宅院深深，从这里逃出去不比公主府简单。
颜泽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收缴了所有利器，陆璨冷笑，“神神鬼鬼的事情你倒是肯信，不怕我瞎编的吗？”
“你没这个脑子。”
好歹是喜欢过的人，谁知道他会这样无情狠毒，“那你还你装模作样讨我欢心，我没脑子你第一天知道吗？不想娶我就解除婚约啊，没人拦着你！”
迎着少女仇视的目光，颜泽也忍不住卸下淡漠的面具，显出生动怒意。
“你永远是这样想当然，根本不明白，有些人拼了命才能得到的东西，有些人挥挥手就有了，何其不公！”
他猛地上前一步，捏着陆璨的手腕，“没有尊贵的出身，你又算什么？不学无术，刁蛮任性，竟还能得到上天赐福，可惜给了个废物！白死了六次，还能蠢得自己送上门。若是我有机会……”
不加掩饰的狂热与艳羡刺痛了她的眼，她沮丧地意识到自己大概真是个废物。
颜泽把她关进又黑又窄的小屋子，空荡荡只有一张床，没有房梁，不怕她找死。
似是准备好聆听她接受不了简陋环境的牢骚，岂料居然没能如愿，陆璨平静地往床上一坐，“我是没机会寻死了，所以能告诉我，平王打算如何对付我爹爹吗？”
死亡或许教会了她某些事。
也颠覆了颜泽对她的印象，活泼的，娇气的，古灵精怪，明媚张扬，却独独没有临危不惧从容赴死。
她真的得到过上苍所赐的机缘，颜泽羡慕到发疯，凭什么世间的福气都让她占了！死而复生，这可是死而复生！甚至她还浪费了六次机会！
自十岁那年父母双亡，荣灿郡主指婚给承爵的他，他就明白之所以能维系列侯门第靠的并非他这个总角小儿。
颜泽喜欢聪慧的女人，荣灿郡主却不是，她从来不知道烦恼忧愁，对自己这个未婚夫也从不另眼相看。
而他表现出了十足尊重，磨平棱角搏一个温柔体贴的评价，死心塌地追着那个傻丫头，不管皇帝还是长公主夫妇都不曾怀疑他的用心。
他大概真的很会做戏。
对于陆璨认命的表现颜泽本该觉得快意，到了这个地步，难道她还觉得有翻盘的机会？
“你怕了？”陆璨故意骄傲地昂起脑袋，“你怕我破坏计划。”
低级的激将法，颜泽可不会上当，许是自信于他们的布置，也自信于她不可能在眼皮底下找死。更何况，死六次才能出府的蠢货，还不知要死几次才能破坏计划，他会怕？
要怕，也是怕身娇肉贵的郡主受不受的住死去活来的折磨。
“城东三十里鸿台驿，你若有本事去到那里，阴谋便可不攻自破。”她激他，他也要激回去，语气玩味道：“敢吗？”
陆璨默默盯了他一会儿，不再聒噪，安安分分往硬石床上一躺，闭上眼，当他不存在似的睡了。
果然不堪大用。
颜泽心中一丝闪过说不清道不明的失望，得了吧，难道真指着她有扭转乾坤的谋略？老天也该开眼了，蠢货只会浪费神迹。
他拂袖离开黑屋子。
明知陆璨已无计可施，鸿台驿也传来埋伏成功的暗信，颜泽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回到那间黑屋子，迫切想看到陆璨为了父亲安危哀求他的狼狈样子。
“武威侯的消息，你可愿知晓？”
床上的人似乎还维持着他离开时的姿势，无声无息躺在那里，仿佛对他的话不屑一顾。
“荣灿妹妹，你就这样铁石心肠，真是枉费武威侯临死前一番爱女之心啊。”颜泽以为陆璨倔脾气又犯了，莫名恼怒非常，言语如针淬毒刺心，不信她还能无动于衷。
令人难以忍受的沉默在狭窄逼仄的黑屋中蔓延开，陆璨看上去只是睡着了。
他忽然冒出个可怕的想法。
难道……
颜泽箭步奔向床边，却陡然陷入一阵难以言喻的怔忪。
她死了。
他输了。
他看不起的蠢货偏偏在眼皮子底下甩了他一个响亮而有力的耳光。
这场闹剧，从现在起好像变得有趣起来了。
巳时二刻。
颜泽打马转入朱雀街，身后跟着永嘉侯府一行车架满载着送往长公主府的生辰贺礼，整个都城谁人不知小侯爷对荣灿郡主的心意？
青布马车晃晃悠悠经过车架驶入皇城御道，完美融入络绎行人中。
唯有颜泽似有所感，不知为何回首远眺，看着毫不起眼的青布马车，说不上来那里不对劲，有些难明的心绪波动，最终仍转了身继续前行。
大业未成，绝不容任何差错。
马车里的陆璨面如土色，金块的坠痛似乎还残留在肚腹间，她只是听戏看话本时偶然得知吞金这种死法，亲自体会过才晓得为了死后体面那些美娇娥们可真够狠的，竟能硬生生扛过生金坠死的痛苦。
也没比砍头舒服到哪里去。
颜泽以为她贪生怕死，可惜他以为错了。
城东三十里鸿台驿是平王埋伏爹爹之处，陆璨自问没有破敌的能力，但她可以找有这个能力的人。
“舅舅！”
景昌帝诧异地放下奏折，对跟在陆璨身后满脸菜色的内侍一挥手，眉目舒展开怀招呼，“如何一大早就来了，嗯？及笄礼还没开始，当心你母亲发火，舅舅也护不住你。”
陆璨倚坐在他身边，亲昵的态度让她鼻头一酸，却强忍着正色道：“我要首告平王谋反，大逆不道！”
一语惊人。景昌帝犹如初次认识她般上下打量，忙扫了眼远远站着的内侍们，确定都长着同样的舌头，方舒郁气，重整威严瞪着她，低声呵斥，“胡言乱语！再瞎说舅舅可恼了。”
“是真的，平王已经派人去截杀我爹爹了！就在鸿台驿，舅舅不信可派人马调查，若果然如此，便可证明平王有反心。”
景昌帝面色一变，似乎因她笃定的语气有所动摇，喃喃道：“竟让你得知了这个消息……莫非是天意如此？”
他仿佛累极了，显得有些颓然，“朕是不信平王会造反的。”见陆璨激动地想要辩驳，景昌帝只请拍了拍她的肩头安抚，“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平王无嗣，他没孩子，皇位夺去能传给谁？你说你不是这个道理？”
是的，平王没有亲生的孩子，确实不像有谋逆野心的人。陆璨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疲惫，有最亲近的母亲和颜泽为例，她是再不敢随意透露死而复生的秘密了，饶是舅舅向来疼爱她，但她并不会去挑战帝王对鬼神之说的忍耐力。
“可朕明白你的孝心，此事朕会去处理。”
帝王也不会对潜在的威胁视而不见，陆璨忍不住扑进他的怀里呜呜哭起来，为了峰回路转的发展，为了曾经错付的信任，也为了终于可以改变的死亡结局。
“好孩子，你就留在宫里，京中怕是要有大动作，你且安生待着，切莫露了行迹。”
景昌帝殷殷叮嘱，口吻严肃，陆璨不敢不遵从，皇帝手中有羽林军，恐怕将有一场恶战，她十分乖顺跟着皇帝进入宣政殿的偏室，内有食水，足够起居半日。
“此处最是安全，一旦事了朕便来寻你。”
他已经把能安排的做到极致，陆璨独自留在封闭起来的宫室中，心中也没太多惶恐，这回皇帝亲自出手总不会有变数了。
不知究竟过了多久，如同煎熬半辈子。
宣室殿外终于再次喧闹起来，偏室紧闭的大门发出沉重嗡鸣，陆璨惊喜地撑起略显僵直的身体，迫不及待跃步上前。
“舅舅！”
黄昏的碎金芒伴随平缓开启的门缝铺陈满地，如火炽烈，少年银铠上未凝固的血迹滴滴答答，预示着无数生命的流逝。
是颜泽，陆璨只觉那块生金又堵在了喉间，焦灼难咽。
他却似蛰伏已久的猎手坦然欣赏战利品，眼里明灭着难以置信的幽光，还夹杂些意料之外的惊喜。
“荣灿妹妹，原来是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