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荣灿郡主死了整整六次。

    景昌二十八年,八月初八。

    这日原是她的生辰,昨儿个入睡前尚且兴头十足,打算着早早起身向母亲瑞宸长公主问安,回来再精心挑选夜里入宫领宴的服饰。

    满心想的不过是力压闺秀艳冠群芳。

    紫檀木嵌金银丝花架自鸣钟的指针将将挪向七,朝晖苑内仆婢来往有度各司其职,行动间不闻异声,接连摆好了青盐香胰等物。

    眼瞅着卯时已快过了,床幔内仍不见动静,云缃便挽起碧青色鲛绡帐子,流淌间若轻烟软艳,春江潋潋。

    垂首正待呼唤,恰对上少女清凌凌的双眼,不由掩唇。

    “呀,郡主,您醒着呢。”

    陆璨纤指一挑,随意抹去眼角的泪花,任由云缃将酸软身子掺起,听她絮絮道:“清芬阁送了新调的茉莉牛乳汁子来,郡主净面后稍润一润就很得宜,毓锦轩的衣裳赶了个大早,云缥都打点好了,待您问安后……”

    “不急。”按下她意欲挽发的手,面颊边略显稚嫩的丰盈罕见地增添几分整肃,陆璨素日里肆意张扬的声线此时也沉稳郑重,“先给我拿身衣裳来。”

    “郡主要什么样式?”忠心耿耿的侍女还没察觉郡主的不对劲。

    陆璨绷着脸,“你和云缥的常服,不拘何种样式,随意来一身。”

    “是。”

    云缃答应一声,才要回转的身体却立时怔住。

    今日不是及笄礼么?正午还有贺辰小宴,这是又闹什么妖呢?

    犹豫片刻,就听她一迭声催促,“快去快去,把云缥也叫来,我有要紧事!”

    云缃不及细想,只得匆匆退下。

    菱花镜中倒映出少女皎月般的面庞,双眸明亮如星,灼灼清辉不可逼视。

    她是陆璨,大陈帝都最骄傲明艳的贵女,瑞宸长公主是她母亲,百胜将军武威侯是她父亲,她有做皇帝的舅舅,当皇后的姑姑以及太子表哥。生下来就是郡主之尊,及笄这日,连皇帝也设了宫宴热热闹闹为她庆生。

    所以,她始终不敢相信,自己会死得那样潦草而惨烈。

    不光是她,五个时辰后,整个长公主府都会被叛军杀得鸡犬不留!

    云缥和云缃屏息立在换上侍女服的陆璨面前,听她条理清明分派道:“云缃替我向母亲告假,就说我夜里受了风起不得身,云缥随我走。”

    “长公主若使人探视……”手下不停地为陆璨绾了个双丫髻,云缃没忍住问了一句。

    “大夫若来,你只管应付,能拖就拖。”

    云缃善机变嘴皮子利索,糊弄半日并不难,但她是越发看不懂郡主意欲何为了。

    别说她,云缥亦如此。

    她素日负责对接外头各大商号,常在外走动出府自是熟门熟路,可今日跟在风风火火的郡主身后,却发现郡主比自己更像走惯了的人。

    竟还避开了巡视的守卫!云缥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两人自湖面上的抄手游廊穿行而过,陆璨默数十个数后,加快脚步左拐出了垂花门,搬着几盆银鳞碧珠的莳花侍女侧开了身子悄然前行,西边角落里隐约传来两个小厮拌嘴声。

    途径库房,管家赵伯正指挥仆役摆弄待客用的金银器具,余光瞄见郡主的侍女向他微微颔首致意,无暇理会只略一抬袖放过。

    及至大厨房下,透过窗缝能看到厨娘将不成型的菱粉桂花糕塞进嘴里。

    一路风平浪静波澜不惊。

    但早在郡主熟练使用下人对管家的问好方式时,云缥几乎就要发出尖锐的暴鸣声。

    强行思考一下破坏郡主计划的后果,她才能保持镇定支了辆青布马车,因她惯常出入的,门房自然打叠起十分精神卖好,不曾为难。

    嗐!又不是嫌命长,去刁难郡主身旁的人做什么!

    于是马车悠悠晃出角门,驶入街道,两旁渐起的叫卖声让陆璨有了活着的感觉。

    成功了!

    陆璨热泪盈眶,终于成功混出公主府,在死了六次之后。

    莫说云缥云缃的疑惑不解,陆璨的心中尚有更多难解谜团。

    皇帝和长公主的嫡亲兄弟平王为何突然发动叛乱?为何矛头直指长公主府?长公主,也就是她的母亲又为何决然服毒自尽?

    那是她第二次死而复生,眼睁睁看着叛军砸开大门,母亲挺身而出与平王对峙,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姐弟之情却未能打动他。

    长公主毒发身亡后,平王冷酷地一声令下,叛军与公主府卫兵激烈厮杀,源源不断的叛军涌入府中,刀光剑影血溅五步。

    陆璨伏在母亲尸身上哭泣,被叛军的刀割开脖颈,痛苦中死去的她又回到了这天晨起之时。

    她的诞生之日,死去之日。

    陆璨确信,是有些神鬼莫测的异事发生在自己身上了。

    第一次活过来,她还以为做了场太过真实残酷的噩梦。

    从小到大蹭破一块油皮陆璨都能哭得要死要活,家人宠着,小姐公子捧着,锦衣玉食无忧无虑,哪里尝过濒死的滋味?

    尚算完好的身体却告诉她,不过是梦罢了,虽略感后怕,强有力的依靠却让陆璨轻易扫开了阴霾。

    爹爹是战无不胜的大将军,他说了会回来参加及笄礼的。

    什么叛军,在爹爹面前根本不堪一击!

    这点陆璨深信不疑,可笃定的态度却随着似曾相识的发展摇摆不定。

    问安时,母亲依旧是梦里那身丁香色仙鹤纹万字不到头滚边褙子,内搭玫瑰紫重莲绫交领襦裙,当她笑吟吟拿出外祖母留下的赤金累丝镶红蓝宝石蝴蝶簪时,陆璨悚然一惊。

    怎会和梦里一模一样?她本不该知道母亲的穿着打扮,不知道外祖母留下了哪些嫁妆,是,是巧合吗?

    不同于梦中的雀跃,陆璨稍显麻木地走完了及笄礼的流程。

    经历过倒也不觉得新奇。

    正宾是德高望重的叔祖母周王妃,有司是公侯千金的表妹,赞者是她的手帕交端成县主,依然如梦中所知。

    “到底是大姑娘了,璨儿今日就很贞静娴淑。”

    周王妃冒出一句崭新的夸赞,长公主分明乐得不行,还记得谦虚两句,“叔母还不知那皮猴儿,总算叫我耳根子消停了这些时候,都这么安分才不叫我操心呢。”

    “正经日子大方晓得轻重便极好。”周王妃含笑点了点她,“我们家女孩原就不必守那起子陈腐规矩。”

    因着宫中设宴,及笄礼结束宾客皆已离场,陆璨也得为入宫梳妆打扮,可坐在梳妆台前她只觉额角突突跳得厉害,心里发慌。

    武威侯果然没能赶到,最疼爱她的父亲若是此刻在这里……

    及至云缥和云缃捧着鹅黄缂丝海棠孔雀罗对襟宫装进来,陆璨的恐惧达到顶峰,咽喉仿佛被无形的手攥住,腾起密密麻麻的凉意,在肃杀锐利的刀锋下脆弱得不堪一击。

    “拿走!我不要穿这件!”陆璨惊惶地甩着手,犹如看到索命恶鬼。

    为什么?不过一个梦罢了,为什么要让她清楚记得自己穿什么衣裳死!

    她好痛,叛军几乎一刀砍断了她的脖子,纵然皇亲贵胄也无法免除痛苦,却又不让她立时死去。

    粘稠汹涌的血水流干,窒息带来的难过逐渐消退,直到没入黑暗。

    耳边似乎传来凄厉的惨叫呼喊,是了,又到了这个时候。

    “云缥!云缃!你们在哪?”

    陆璨颤抖着手握住了妆匣里一只珐琅银钗,好似尖细钗头能增添几分底气,但在手持钢刀的叛军面前亦如同小儿玩笑。

    她甚至没再抬出显赫身份震慑,寒光闪过,如狼似虎冲进屋内的叛军一刀便解决了她,比宰牛羊还轻松。

    陆璨不曾亲眼见过宰杀牲畜,却大抵明白,头一步许是得先像她似的放干了血。

    第二次活过来,再无法说服自己只是噩梦。

    接连两次惨死经历让未经风雨的娇娇女崩溃大哭,原来去掉引以为傲的尊贵家世,她什么也不是。

    牲畜尚且奋力挣扎,她却只能引颈就死。

    陆璨裹在锦被里哭闹着不肯起身,连长公主都惊动了,亲自过来坐在床边,“我的儿,可是魇着了?”

    “阿娘?”少女发丝糟乱小脸苍白,鼻头微红泪光涟涟,扑进长公主怀里,“有贼军冲进咱们家杀人,快叫爹爹回来!”

    “不怕不怕,你爹今日就到了,再不济有你娘呢,府中守卫森严,娘定不会叫人伤着你。”

    长公主纵是矜贵,面对爱女也是一腔慈母心肠,如珠如宝地抚慰让陆璨平静下来。

    就算没用,自己也是爹娘的女儿,叛军既能杀到内院,保不齐母亲也凶多吉少!陆璨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闺秀,却断然无法坐视母亲遇险。

    上苍独独给她死而复生的机会,难道是让她一次次等死吗?

    陆璨含泪咬牙,必要从叛军手中保下公主府,这神迹不止,便一日不休!

    可这回的结果却让她更痛苦,她不知道母亲竟是自己服毒!何苦去赌逆贼的良心,平王既要造反便与皇帝不死不休,又岂会在乎姐妹生死,母亲若活着说不得他还会忌惮爹爹威势。

    不行,不能再让母亲冲动行事。

    第三次,几乎是一醒来,陆璨草草打理了就匆忙奔向母亲的院子。

    长公主方才穿好丁香色褙子,女儿就一头滚进了怀里,顿时好气又好笑,“多大个人了,还这样急三火四,也不怕人笑话。”

    “阿娘,我想跟你说两句私房话,你让她们退下好不好嘛。”陆璨故意歪缠。

    “真真是皮猴儿,罢了,你们下去摆膳吧。”长公主搂着她摩挲,宠溺道:“我倒看你说的是哪门子私房话。”

    陆璨却默不作声摸到她怀中暗袋,一把按住装着毒药的瓷瓶。

    长公主连忙放开她,虎起脸道:“莫闹,这不是好顽的。”

    陆璨急了,“我知道那是毒药!阿娘,平王舅舅才不会在乎我们死活!你压根威胁不了他!”

    “从哪听来的这些大逆不道的话!不要命了?是谁在嚼舌,快告诉我。”长公主怫然变色,又怕吓到她,硬生生放缓了语气诱哄。

    “没人跟我说,是我死了两回自己知道的。”陆璨不管不顾地将经历和盘托出,在她心中母亲足够撑起一片天,“阿娘,你别冲动,咱们去找爹爹回来吧。”

    涉及鬼神之事,小孩家家的话长公主如何敢信?没准是偷听了些只言片语吓坏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因为此事压根就不会照她所说的发展。

    碍于陆璨哭得可怜,长公主嘴上答应痛快,让心腹常嬷嬷去熬了安神汤来,自觉说动母亲,陆璨才敢松懈精神相信她会慎重对待。

    是以安神汤端上来,陆璨毫无防备地喝了下去。

    长公主爱怜地为熟睡的女儿掖好被子,傻孩子,既是怕得很便睡吧,什么要紧的礼数都不如她开心重要。

    睡吧,沉沉睡一觉,睡醒就没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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