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4 章

    玄昊站在法坛上,台下是处州府、浙江省官员名流,是来自各地的信众。

    法坛修筑在高台之上,站在上面自然就是俯瞰和仰视的关系。

    他平日最享受这样的时光,五仙教在遂昌的首脑中,他是当中说法布道次数最多的一个。

    他喜欢被人注视,喜欢人们听他说法时如痴如醉地样子,更喜欢众人匍匐在他的脚下,向他投注愿意献出一切的殷切目光。

    很多人都说他的说法讲经比玄清更出色,让人相信典籍中“生公说法,顽石点头,天女散花”的故事并非传说。

    他主持法事的本事更让人惊叹,无论多么复杂的法事,多长的时间,都能神采奕奕,从不出错。

    照理说,这种与众人同台的时刻正是他表演的最佳舞台,这一刻玄昊却怎么都集中不了注意力。

    他不断提醒自己——伸头一刀,缩头一刀,既来之则安之,哪怕死也要死的好看……

    偏偏还是忍不住不断地瞟向其他人,想从他们的表情中判断吉凶。

    从“盗匪劫掠”那一天之后,原本觉得自己左右逢源的玄昊发现自己好像被所有势力都隔绝了。

    哪一方都不再找他商量,仿佛一夜之间他就从三足鼎立中重要的一方变得无足轻重。他主动找观主、玄清几个,对方风轻云淡的打机锋。

    连他自己在外面的情报网也不太好用了,信息少且滞后,有时候他恨不得干脆没情报算了,两眼一抹黑反而安心。

    一圈转下来,他唯一的盟友——其实压根不是盟友,对方并不打算平等的看待他——只剩下高矢寒。

    高矢寒,标准的秘密主义者,有事求人都说三成藏七成的主,玄昊能从他那边得到什么保证?

    他思绪万千,目光转来转去,只有在扫到台下人群中高矢寒的身影才稍微安心一点。

    兰仙姑要“鱼死网破”的情报是他告诉高矢寒的,他当然也能根据各种信息猜到动手的时间无非就是第八,第九两天。

    和楚亭月他们不同,玄昊一开始就认定了第八日。

    只有这一天的法事是兰仙姑做出,在她的地盘,大量使用她的人手。

    也只有这一天动用火药才能产生最大程度的杀伤力。

    兰仙姑这个地方实在太封闭。

    一边悬崖一边山,唯一的出口还要穿过殿宇,只要出事,光踩踏就能死一半。

    他最初的想法也是在棺材上做手脚,这一环节平安度过后,他也懵了。

    最好藏火药的地方不就是祭坛和棺材内?

    最佳点火时机不就是“羽毛登仙”的火葬?

    他知道兰仙姑修建祭坛的时候在下面藏了机关,特地告诉过观主,也知道玄清他们有动作。

    没想到机关是动用了,却不是“轰隆一声”,而是来了个平地升物的视觉震撼。

    这一环节不动手,接下来还能怎么动手?

    难道他搞错了?

    真正动手的时间是明天?

    火药只是障眼法?

    起效果的是那批军械?比如在敕封大典的时候,她的信徒抽出大刀,暴起砍人?

    这么做当然有效果,可实际杀伤力只能作用于普通信众,他们这些重重保护的下的高层,以及有士兵护卫的官员可没那么容易倒霉。

    这么想来想去,仪式上必然出错,幸好他经验丰富,每次都能挽救回来,一个不复杂的法事硬是搞得他满头大汗。

    第一阶段结束,兰仙姑笑吟吟过来问一句:“昊师兄今天是怎么了?身体不适么?后面的法事可还能坚持?”

    一瞬间,玄昊真的想托病,却听兰仙姑道:“若是师兄撑不住,便在那边歇一会吧。”她指的是专门给官员们搭的看台,有遮阳,有人伺候。

    玄昊瞬间清醒了,装病也逃不掉,除非他真的不要脸了硬出去。

    真这么做了,那就只能祈祷今天真的出大事,否则他就不用在五仙教继续待下去了。

    “多谢仙姑,贫道无事。”

    “好,那就请师兄移驾那边。”

    兰仙姑指处,正是山崖凹处,也就是那座巨大的玄女像座落的地方。

    玄女像前设置了一个临时的法坛,华丽的绸缎从山壁上垂落下来,下沿一直垂到法坛边上。

    玄昊觉得这一幕好像有点眼熟。

    再一想——这和刚才刘娘子归位时的布置不是一模一样的么。

    丝绸层层覆盖,然后……

    话说这么大的遮盖,上面也看不到预设的牵引绳,等下到底要怎么揭幕?

    拉着下沿死命往下扯么?

    这么一块布哗啦下来,都能把人压晕过去吧。

    再说了,这像什么话,兰仙姑应该不会拿这种无聊的方法来看他们出洋相。

    到底会怎么揭幕呢?

    他一个激灵,忽然想明白了。

    揭幕的方法和刚刚一模一样——用火。

    火烧帷幕,玄女现身。

    这和白莲教的烈火红莲完美契合。

    火……他再把目光投向数丈高的神像。

    他忽然想到如果还有火药,会在什么地方。

    遂昌城东,五仙观。

    一人站在花坛上,神色凌冽,对着围绕他的一群人道:“仙姑贴出来的玄清和官府的恶行大伙都看了吧?”

    “看了——”

    “去年,处州全境水灾,你们、你们还有你们,光我们遂昌就一半田地绝收。玄清说是我们开一处水渠影响了一座观的风水,神仙生气了,要做大法事来平息神怒,对不对?”

    “对!”

    “为此,交给观里的捐比丰年还多了三成。你们交的出来么?”

    “交不出来。”

    “种粮都吃光了,哪来的钱。”

    “大伙怎么办的?”

    底下有人哭起来:“卖地啊,可怜我们家几代人辛苦攒下来的一点地,全没了。”这人说着说着激动起来,大声道:“大家都连饭都吃不起,要纳税,要给捐,家家户户都只能卖地,买主把价格压得很低,当时五仙教派人来帮我们抬价,我们还感恩戴德。结果,仙姑说买地的人就是玄昊的外甥!”

    “我们村的地是给一个外乡人买走的,也是五仙教牵的线,比本地的老爷们给的高。结果,真正的买主是杨二福的婆娘。”

    “那是王千户的姘头,王千户和玄清是一伙的!”

    “我们村里一个后生抗议过灾年加捐,那群牛鼻子老道说是因为有人遭灾更重,他们要买粮赈灾,还要高价给我们买来年的种子。大伙都说仙教四处设粥棚,老子还信了,跟着大伙一起骂那个后生。”

    “仙姑说了,那些前只有一成买米救人,其他都给玄清、玄昊他们买了地。”

    “对,观主在杭州城的大宅子就是那时候买的!”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直接开了个诉苦大会,各个都是被骗的,人人都有血泪史。

    等到气氛酝酿的差不多了,领头的那人摆摆双手,让大家安静下来。

    “大伙儿,我们遂昌的好人——卢举人、赵员外、郝秀才,他们不忍心看我们被玄清他们压迫,几次三番向上头的大官举报。结果呢,一点用处都没有。

    “这次听说有个京城来的大官、好官,卢老爷带着遂昌父老们的冤情赶去了。大伙知道发生了什么?”

    底下一片嘈杂。

    “卢老爷的马车掉下了悬崖。”

    “啊——”

    “卢举人是好人啊,当官的时候就为大家说话,回了乡铺路修桥。之前有人说他对不起神仙要神罚,老子不干,老子还骂了他们!”

    “不仅卢举人,郝秀才家里也走了水,全家十几口就活下来三个人!”

    “玄清害人!”

    “妖道害人!”

    激昂的民众中没人注意到有几个人明显瑟缩了一下,旋即跟着大家又喊了起来,喊得更响,拳头捏得更紧。

    “妖道作恶,官府做怅,告状无门,忍耐等死——父老乡亲们,我们该怎么办?”

    嘈杂之声更响,跺脚捶胸,指天骂娘。

    过了一会儿,忽听一个声音响起:“反他娘!”

    还没等众人找出谁那么大胆,另一边有一个高昂的声音:“杀贪官,杀妖道,把我们的东西抢回来!”

    台上之人振臂一呼:“说得好——”

    低下一片“杀贪官,杀妖道——”

    自然有清醒的人,戳戳旁边人:“造反要杀全家的。”

    “朝廷那么多官兵,我们打不赢。”

    这些话台上那人即便没听到,也在他的预料之中。

    “乡亲们别怕。今天刘仙姑登仙归位,会为我们向五位仙人直接告状。今天之内当降天雷天火,诛尽妖道贪官。至于官兵——官军中也多我等弟兄,另外我等有仙人护佑,自有天兵天将来援!”

    下面又是一阵哗然。

    依然是最初喊“反他娘”的那个声音:“真有天雷天火,我们就干了!”

    “对,干了!”

    台上那人再度双手下压,等众人安静下来,厉声道:“弟兄们,把兵器分发给乡亲们,待到天雷天火一降,立刻出发。先杀城中贪官、奸商,分了银钱,大伙儿一起奔处州府去!”

    遂昌城外三十里。

    一队官兵正在官道上疾奔,军官骑马上,不断喊:“跑起来,跑快点。”

    “金银财宝,一城的女人在等着你们——”

    “弟兄们,跑起来!”

    几乎同一个时候,另一个方向的管道上。

    同样是一队官兵,以倍道的行军速度朝着遂昌县城方向前进。

    他们全部都是骑兵,各个顶盔带甲,持抢背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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