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仙大会第八天。

    刘娘子登仙归位法事。

    五仙教有明确记载以来，各种神迹、仙迹、仙童降临、仙姑下凡的故事车载斗量，但真正“成仙”的，除了传说中最初的几位仙童，刘婉音是第一个。

    兰仙姑对刘婉音的形象塑造是——天宫仙女，王母娘娘的女儿，下凡是来历劫渡繁尘的。经过九次转世，受尽人间悲苦，但是每一世都乐善好施、潜心修行，如今功德圆满、九九归一，这次就不是死亡，是劫数已尽，回归天庭。

    刘娘子的“成仙”道路很短，三个月前，她也只是一名高级信徒——高级是因为“乐善好施”。

    金钱铺路，加上性格开朗，擅长交际，在迎仙岛上能带人去见玄清真人，在遂昌城中，能和兰仙姑把臂同游。

    新“信仰”五仙教，想要在几个真人面前登堂入室的，都知道有一条捷径就是让自家女眷与刘娘子交好。

    她在五仙教，在处州上流圈子里左右逢源、长袖善舞，但也就到这里为止了。

    三个月前，忽然出现了关于她的传说。

    有重病困厄中的女子梦到仙女走入她的破房子，用露水滴在她额头——顿时全身轻松，，能跑能跳。

    醒来之时正在哀叹只是一场梦的时候，刘娘子叩响了她家的门。

    不仅给她带来了钱，而且，她手抚摸过的地方，疼痛全消。

    病——好了。

    类似这样的故事连着出现了好几桩，明眼人压根没当一回事——病好了，那不就是因为有药有大夫了呗。

    脱离困境了——人生九成困苦都是因为缺钱，银子到位，麻烦自消。

    真正出现不可解释“异象”的是她被杀的当天晚上。

    遂昌县城中有上百女子号称自己梦到刘娘子身披金光，缓缓飞升，飞升过程中花瓣从她袖中散落，异香扑鼻，她们一边跪拜，一边去接花瓣。

    那些花瓣好像有思想，故意躲着她们，却又在她们意想不到的时候忽然沾上身体。

    花瓣宛如露水，落到身上就消失了。

    半空中，刘娘子带着慈悲之色俯瞰他们，五色祥云托着她飞向天庭，一道彩虹跨越天地。

    她飞向的地方，隐隐有宫室殿宇，可以听到悠扬的乐曲从天上传来，曲调都不是人间有的。

    不少梦中被花朵沾上的人醒来后说自己陈年旧疾没了——简答说，腿不酸了，腰不痛了。

    恰恰就是这个晚上，刘娘子去世。

    一个凶杀案，在兰仙姑这里变成劫数圆满，兵解归天。

    做这个梦的不仅仅是遂昌城中的人，周边乡村，乃至数百里外的处州城中都有人梦到同样情景。

    这事别说一般人，就连玄清他们都解释不清楚，兰仙姑说这事仙人归位，他们也只能顺水推舟。

    毕竟，出一个“归天的仙人”对五仙教并无坏处。

    既然这种“宣告成仙”的事第一次发生，相关仪轨法事当然没有可参考的。

    别说五仙教没有，就是上龙虎山、武当山找，他们也没有。

    他们的真人成仙，那都是归天数年乃至数十年后民间口口相传，皇家下旨册封而成的。

    没有先例，只能自己研究创造。照理说这件事应该五仙教高层凑在一起研究，操作一次之后就能成为定规。

    当时玄昊刚提出来，立刻遭到了兰仙姑的强烈反对。

    玄清所有的精力都放在接下来的敕封上，不想这种事情上和兰仙姑这一派产生矛盾，最终妥协的结果就是——兰仙姑自己去安排，但是要提交方案给众人审议。

    兰仙姑的确是提交了，可从迎仙大会开始后，她几乎每一天都有新的变更。

    一会修改一个仪式，一会增加一些东西。

    观主等人本就被迎仙大会搞得精疲力竭，大部分时候看一眼大概就同意。

    到了这会儿，到底这个仪式是什么样子玄清他们已经完全不知道了。

    在棺椁藏炸药一事后，玄清等人已经知道兰仙姑很大概率在第八天发难，是不是到“鱼死网破”的地步，光看棺椁炸药还真不好推算。

    这里面的炸药量不至于造成大危害，但是在棺椁旁边三丈内的逃不过。

    若是之前毫无防备，仪式之中，兰仙姑让他们几个话事人在棺材旁边一起站着……他们能拒绝吗？

    甚至可以这么玩。

    他们站在棺材旁边“护法”，兰仙姑和她的党羽反而离开三丈外去搞个仪式。

    火药一炸，他们跟着刘娘子一起“升天”。

    兰仙姑等人正好接手五仙教的“人间俗事”。

    有人提议把兰仙姑提交上来的修正方案全部认真看一遍，其中的风险点一一找出来，各种法器都检查过。

    玄清同意了一半——让兰仙姑配合他们检查所有法器，想想就不可能。

    前一半，玄清等人也知道这不过就是尽人事罢了。

    兰仙姑真的要搞事，这份方案很大概率就是写给他们看着玩的，这会宣传出去了，仪式是不能停的，过程中也不能发生争执出现纰漏。

    总之，兰仙姑临时改方案，他们也不能甩袖子说“不干了”。

    仪式一开，他们所有人都是兰仙姑手上的牵线木偶。

    果然，仪式的前一天，兰仙姑就送了诸位一个“大惊喜”，处州府、浙江的一群官员名流就那么……出现了。

    两处官员的确应该出现，皇帝敕封是大事，他们得观礼，按照之前说好的，第八天傍晚会到。即便早来，他们也会住在驿站中，等第八天封岛时间之后再前往迎仙岛。

    作为地方民政官员，他们不适合在五仙教还没获得朝廷认可之前参与仪式，稍微搞不好，就可能被人弹劾。

    结果，第七天午后，前沿飞报“许多官船靠近迎仙岛”，观主被吓了一大跳。

    这些人纷纷表示，我们收到了邀请，来共襄盛举。

    兰仙姑到底怎么说服这些官场老油子，玄清他们也吃不准，总之，就是岛上官员汇集的时间早了一天。

    通过这个举动，仙姑几乎把“搞事时间”直接贴在了迎仙岛门口。

    第八天，登仙归位法事。

    正是玄清等人了解最少，防护最薄弱的一天。

    处州府官员刚一登岸，得到消息的高矢寒就变了脸色。

    他同样意识到“完了，白莲教真的要搞个大的”，时间地点都有，就是他们还没找到解决办法。

    楚亭月在山里风餐露宿两天，高矢寒也没闲着。

    刚上岛他还有心情和杨小英春风一度，当下美人儿和他说话都得不到回应。

    他倒是想找楚亭月交换情报，派人去了两次青螭，得到的答复都是——不在。楚巡司不在，我们秋公子也不在。

    昨天两人刚回来，高矢寒又让人去请，船上答复依然是——不在。

    简直把敷衍两个字直接糊高百户脸上。

    就这么忐忑不安，无可奈何的，迎仙大会第八天的法事开启了。

    第一步就不在兰仙姑提交的方案上。

    一大早的，贵宾们得到的第一个活动邀请是——瞻仰仙容。

    说白了就是去看尸体。

    此话一出，直接懵掉了观主。

    瞻仰仙容？

    刘婉音的棺椁里不是填满炸药么？这也能让人看？

    难道仪式第一步，兰仙姑就打算送他们上西天？

    观主和高矢寒等人惊疑不定，兰仙姑笑意盈盈，领着处州知州和布政司经历朝着摆放刘婉音灵柩的地下室走去。

    一路行来，众人赞叹之声不绝于耳。

    说这五仙教不愧是能受到皇帝敕封的，各处殿宇气象万千不说，居然还有如此宏大气派的地宫。

    刘娘子的“仙体”就摆放在地宫中央。

    四下一片“哇”“天啊”……的惊赞之声。

    这里面来观礼的是发自内心深处的赞叹，而观主等知道内幕的是受到了巨大的惊吓。

    雕刻着祥云图样的地砖上，一座水晶棺端正得摆放在那里。

    四周的烛光经过精心设计，在水晶棺中反射出绚烂的色彩，移步之间七彩光芒频现。

    水晶馆中，是刘婉音的遗体。

    她身穿华服，妆容精致，身披珍珠云肩，腰佩和田美玉，发上更是金钗珠玉满满头彩，不露一点发。

    纵然死了好些天，容貌宛若生前，直让人惊呼“这真的是要成仙的样子！”

    楚亭月没去凑这个热闹，一群人在地宫惊叹连连的时候，她在玄清那里喝茶。

    早上几天，她自己也想不到能和这个遂昌最大“恶势力”首领心平气和的闲谈。

    或者说，她没想到遂昌这个地方各种势力最后一检点——见了鬼了，玄清还是最像样的那个，毕竟他打算洗白，愿让五仙教纳入道家正统序列。

    玄清这一群人，坏也坏的很正常，世俗欲望而已，他一门心思洗白，从一年前就开始约束手下，下了几次禁止“神灭令”的命令——虽然并没有什么用。

    这就好像纵恶狗出门，最后主人自己都约束不了。

    相对来说，剩下几股势力就坏的……太出类拔萃了。

    尤其是兰仙姑，简直无法用世俗的方式和她沟通。玄清这些人天天装神弄鬼，其实比谁都清楚天人之间的鸿沟。

    兰仙姑却发自内心的相信他们就是仙人转世，就能撒豆成兵，就应该不受世间律法节制，就只能由他们开创升平盛世。

    第一波消息传来，玄清笑了一下：“仙姑在法事上是个人才。”

    五仙教的基础是曾经在处州一带兴盛了百余年的五通神崇拜，大家都是靠着装神弄鬼起家的，玄清还是得说一句“兰仙姑更是行家。”

    “仙姑做了多重准备，如果火药没被发现，就直接抬上法坛……”

    “非也。”玄清微微摆了摆手：“那些并非火药。”

    “啊？”

    玄澄解释说，他们在盗匪劫掠，兰仙姑那边大乱的那阵子派人去处理棺椁内的火药。采用的方法是“替换”，用竹炭假冒火药。

    “换出来的东西我们看了，大部分都是竹炭。他们只在最表面铺了一层火药……威力的话，够放个烟花助兴。”

    “有意思。李鬼遇上了李鬼……”

    “我们这位兰仙姑并没打算利用刘娘子的‘仙体’。”

    “她对刘婉音是有感情的。”

    有人嗤笑了一下。

    楚亭月没有再做解释。

    她和兰仙姑谈话之前，一直认为这些“玄女”就是纯粹的工具，为白莲教受尽痛苦委屈，用自己的身体和人生来给教中高层换取钱财和政治利益。

    可是，兰仙姑却说“她们以自己的本心从事，为自己的理想而活，恣意潇洒，远胜世俗眼中的那些美满人生”。

    她看得出，这段话出自兰仙姑的本心，源于她坚定的信念。

    这段话也改变了她对刘婉音之死的判断。

    她本因为刘婉音想要彻底摆脱白莲教对她的约束，和冯素一起倒向玄清，从而被替身冯素的“董明使”发现，并杀害。

    现在她的想法是——刘婉音被董明使杀害，恰恰是因为她从未背叛过白莲教的核心事业。

    或者说，兰仙姑他们的事业——文佳皇帝重生，唐赛儿重现。

    这份坚持和董明使的谋略出现了矛盾，加上他要代替冯素，必须除掉和他不同心的枕边人。

    “说起来，兰仙姑邀请到了浙江布政司衙门的人来观礼，倒是对近在眼前的按察司经历不屑一顾？”

    “仙姑早派人给路经历送过请柬，被他直接拒绝。”玄澄忽然笑了一下：“不仅路经历，刚刚到这里的杨协统也受到了请柬。”

    楚亭月：呵呵。

    “真人，我们这次也算半个同盟了吧？”

    玄清哈哈一笑：“自是。楚施主有何求，但说无妨。贫道能做到的，必将尽力而为。”

    “只想问几个问题。真人放心，这里不是公堂，不管诸位说什么，都当不了口供，做不了证据。但是，能让我拨云散雾，得见真相。”

    玄澄忽然开口：“楚施主，我师父的承诺很珍贵。”

    “作为一个刑狱官，当下我最感兴趣的就是真相。至于其他的，暂无所求，先寄存着吧。”

    “请问真人，最近是不是有人要从五仙教调用大笔资金？”

    “确实有，而且不止一人。”

    “两个人？”

    玄清笑了笑。

    “其中一人的要求，真人和仙姑都不同意？”

    “贫道倒是无所谓，有些东西本就是替人保管，到时候了，人家想拿回去，那就还给他好了。”

    “激烈反对的是兰仙姑？”

    “有些人虽是家长，但是离家久了，没什么贡献，留守的人兢兢业业，还把家产扩增了一些。你说，这留守的人会同意家长一回来就拆家卖祖业？”

    楚亭月笑了笑：“多谢答复。真人这么爽气，再下也额外奉送一个信息——贵教犯事的证据，已经送到了钦差按察使大人手上。”

    “卢举人真是执着。我仙教发展快速，信徒众多，难免良莠不齐。待此次敕封之后，我自会加强约束，有些实在不像话的——玄澄啊，有时候不能心软，该赶出去还是得赶出去。”

    楚亭月又一笑：“此次还有一个人和卢员外同行，看样子真人没得到消息。”

    玄清果然愣住了。

    “去按察使大人面前提交证据，为民情愿的是——冯素，冯教谕。”

    “冯素？他不是杀了……”

    “他不是杀了他老婆，逃难去了？真人是想这么说吧？”

    玄清自觉失言，一甩拂尘，微微阖眼。

    “路经历的确通缉他，并不仅仅因为他是杀害刘娘子的嫌犯，还因为，他是杀害冯素的嫌犯！”

    玄清只用了一息就听懂了这句话。

    他一下睁开眼睛，心情震动之下袖子带翻了桌上的茶水。

    “何出此言？”

    “真正冯素的尸体在登仙岩下被发现，其死亡尚在刘娘子之前。真人和冯教谕相交多年，可以派人去看看。”

    她看看玄清的表情，缓缓道：“真人须得早做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