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闲瞳孔骤缩，千钧一发之际，多年来用剑的习惯迫使她下意识抬手想要抽剑。

    可她忘了，她右手已废。

    她拔不出剑。

    温热的血溅在磨盘上，沿着石壁流经缝隙里。

    还有一滴溅在楚闲握剑的，微微颤抖的右手上。

    阿娘……阿娘……

    楚闲唇瓣翕动，却失了声，愣住原地。

    耳畔嗡嗡作响，浑身血液都冻住。

    倒在血泊中的妇人看见了她，对她无声摇了摇头。

    这是她时隔二十年再次见到她的阿娘，她瞧见阿娘唇边的笑，一如年幼时那般温柔。

    她想放肆大喊，为她的阿娘报仇雪恨，可她拔不出剑，她是个废物。

    她甚至不能冲出去唤她一声阿娘。

    因为她想活。因为阿娘要她活。

    “杀人了……杀人了！”

    人群骚动起来。

    张叔冷喝一声：“都吵什么！楚阿云包庇罪人，死便死了，若是因为他们楚氏母女惹得仙门不痛快，害得青山村失了仙人庇护，谁担待的起？！”

    此话一出，无人敢再叫嚷。

    一个汉子犹豫道：“那这个……怎么处置？”

    他指了指地上没了生气的妇人。

    张叔：“丢去后山吧。”

    两个汉子不情愿地领了差事，旁的人便被张叔散了个干净。

    楚闲偷偷跟在两人后面，直到两人丢下尸体走远，她再也遏制不住决堤的情绪，踉跄着跑到那具永远闭上眼睛的尸体旁，跪下。

    她咬紧了牙关，“阿娘……阿娘。”

    她抚摸着妇人因为劳作而粗糙的手，抚摸那张温柔的脸，抚摸乌黑的发。

    然而天色昏沉，很快就下起了雨，她的右手手腕又开始隐隐作痛。

    楚闲不管不顾，双手合力握着剑柄，不知挖了多久，终于挖出了一个简陋的洞，用来埋葬分别二十年的阿娘。

    她立了个简单的牌位，却不敢写名字，怕有人撞见，掘了阿娘的墓。

    暴雨下了一天一夜，楚闲便坐在坟前一天一夜。

    雨停的那一刻，日光尚未穿透云层，坟前的剑忽而泛起金光。

    剑是死物，却会因执剑者的悟性与天赋而生出灵性，是为剑灵。

    仙门百家所有剑修，唯有姜情的长虹剑觉醒出剑灵。

    楚闲的剑是她成功筑基那日，从沉剑池中寻得，名为悔生。

    这曾是初任魔尊的剑，那时灵气初现，仙魔并不对立，这把剑亦在在魔尊飞升后被剑宗宗主捡回了沉剑池，剑灵随之沉睡。

    一把剑一旦有了剑灵，便代表着它有历代主人的传承！无数修真强者想要从中夺取初代魔的内功心法与剑谱，却无一人能让剑灵觉醒，久而久之，悔生剑逐渐无人问津，成了一把普通灵剑。

    到楚闲这一代修仙者，因剑灵觉醒者太少，已无人知晓剑灵觉醒的真正含义并非让手中剑更有灵性，而是初代魔的传承重现人间。

    姜情的长虹剑是仙门开山先祖之物，在姜情领悟太上忘情那日剑灵觉醒，期间传承无人知晓。

    而这一日，楚闲怀着满腔极致恨意，悔生剑灵由此觉醒，此刻的她并不知晓这意味着什么。

    金光消失后，插在土里的悔生剑幻化成了一个红衣青年。

    青年身材颀长而清瘦，墨发如瀑披散在腰间，肤色有些苍白，眉骨与山根连在一块犹如蜿蜒山脉，挺拔俊秀，狭长的桃花眼里含着点点松散的笑意，看向人时总给人一种深情的错觉。

    浅淡薄唇勾起一丝漫不经心的弧度，对她说：“冒昧问姑娘，此地是何处？”

    楚闲眉头微拧，她从未听说过谁家剑灵觉醒后不认得主人的。

    若是剑灵装傻不肯认主，那还不如干脆没有剑灵。

    楚闲敛下眼底冷意，淡声道：“作为我的剑灵，你须唤我一声主人。”

    “嗯？”青年眸光微滞，轻轻地眨了眨眼，缓慢重复她口中某个刺耳的字眼，“剑灵，主人？”

    青年目光微转，落在新坟旁插着的长剑上。

    剑身上，赫然刻着‘悔生’二字。

    他刚探出手又蓦地顿住，开始饶有兴致打量着自己透明的双手，继而扭头看向楚闲，语调夹杂着意味不明的笑意，“你是楚闲？”

    楚闲深冷的眼珠盯着他，“也是你的主人。”

    “主人？”青年低低笑了起来，兀自拍了拍手，“有趣，有趣。”

    楚闲看他的眼神，简直就是在看一个疯子。

    莫不是在剑中困太久，已经疯了？

    古怪的悔生剑灵停了笑，步伐从容走到她面前，眼含担忧，语调温柔，替她撩起额前散落的碎发，“姑娘说笑，一个右手提不剑的弱女子，如何能让剑灵认主？当然，在下还是很感激今日姑娘唤醒之恩……”

    话未说完，楚闲已不想再听，果断划破手指，一滴血滴在了悔生剑的本体上。

    由于本体跟随她多年，丝毫不曾排斥她的结契，血融进剑身泛起金光，昭示着认主契约就此简单粗暴地完成。

    若是今日之前，她并不在意自己的剑灵是否愿意认主，但如今的她无自保之力，剑灵是唯一的护身符。

    悔生本就是她的剑，她既让他重获新生，他合该认她为主。

    楚闲右手微抬，认主的悔生剑便自动飞进她掌中，哪怕她握剑的手如何颤抖，都不能抹去剑已认主的事实。

    她指腹轻轻摩挲过剑柄，眼前的青年便顿时呼吸一滞。

    剑灵眼中虚浮的笑意终于褪去，眼底是汹涌的杀意，但他唇边依旧勾着笑，“姑娘好利落的手段。”

    楚闲面无表情道：“叫主人。”

    剑灵没说话。

    她握剑的手并不稳，颤颤巍巍压在剑灵肩头，对方顿时失控般跪在了地上。

    楚闲：“一个连本体都无法自控的剑灵，也想叛主？”

    青年抬手攥住她衣袍衣角，勉强直起身，也不发怒，反而轻笑出声，低声吐出的两个字像是放在齿间咀嚼过一遍又一遍，“……主人。”

    楚闲虽没了修为根基，但自身境界仍在，自然不会被青年表面的温和迷惑。

    那森冷的杀意压抑在宁静的湖面之下，或许下一瞬便会趁她不备与她玉石俱焚。可那又如何，契约已立，同生共死。

    但她却不排斥这样的感觉，她渴求着这样的杀意，能让她时时刻刻清醒着，不至于麻木在凡尘淤泥里永远无法翻身。

    可她未曾想到，她的剑灵不但叛逆不愿认主，还不怕死。

    楚闲收了剑，悔生剑灵没了压制凝成实体，蓦地上前搂住她的腰，带着她就地一滚，一齐滚下了陡坡。

    她本就浑身伤痕未愈，此刻滚这一遭，顿时头晕眼花，眼前阵阵发黑。

    一双温凉的手轻柔地扣住了她的脖颈，指腹准确地摩挲到她脖颈上的脉门，鼻尖的血腥气分不清是谁的，愉悦上扬的声音贴着耳朵传来，“我实在太喜欢主人了，我们一起下地狱做一对永生永世的主仆，再也不分开好不好？”

    他的手逐渐收紧，丝毫不顾及自己的实体也受楚闲影响而不断闪烁，半垂的眼眸里满是深情缱绻。

    哪怕是楚闲知晓姜情放过她也不过是想等她重塑根基后再取剑骨，她也从未想过要放弃活下去的希望，此刻又怎么可能就这样认命。

    她强忍着腕间的剧痛，拔剑出鞘，掌心紧紧握住锋利的剑刃，鲜血如注流满了剑身，终于强行将剑灵封回了剑中。

    一时之间胸腔剧烈起伏，冷汗润湿了额前发丝使其湿哒哒得黏在额头上，面色因窒息而通红一片，活像是刚爬出来的恶鬼。

    楚闲侧过头，盯着自己满是血的右手，有些出神。

    别说此刻她根本没有法子将挑断的手筋接上，即便接上，她只要拔剑，眼前便会浮起阿娘惨死的模样。

    她的右手再也握不住剑了。

    握不住剑，她如何报仇雪恨？如何夺回自己失去的一切？难道就靠一个随时想杀了自己的剑灵？

    楚闲换左手拿剑，撑着站起身，忽又顿住，低头看向自己完好无损的左手。

    原来世间从未有人用左手执剑，并非此为歧途，而是一条绝处方可逢生之路。

    -

    正所谓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楚闲下山后，便偷偷混进村，回到了离开二十年的家中。

    院中的土地上那一抹鲜血早已被雨水冲刷干净，但石磨缝隙里却仍旧残留，屋内茶具碗筷碎了一地，被褥枕头也被人丢在地上，橱柜摇摇欲坠，与被山匪洗劫过无异。

    被解了封的剑灵再次冒出来，灵体姿态懒散地靠在门框边缘，丝毫瞧不出一个时辰前还掐着人的脖子的那股癫狂劲，认真又温和地劝她：“主人何必回来住这破旧屋子，若是与我一齐下了冥府，不但有免费的孟婆汤，投胎前还包分配工作，咱们只需埋伏在奈何桥底，等你的那些个仇人过桥时将人拉下来吃进肚子里，不就大仇得报了么？”

    楚闲听不懂他话中的包分配工作是何意，却也能大致知晓，这剑灵还没放弃让自己去死的念头。

    “飞升之后，灵魂并不再为地府所管，你我便是在奈何桥底等上万年，也不会等到。”

    不论是姜情还是寻姝与，皆是修真界为数不多的天才，飞升指日可待。

    但剑灵却哼笑一声，轻描淡写道：“他们不会飞升的。”

    楚闲狐疑：“你如何知晓？”

    “不仅他们。”青年含着浅笑，像是在说一件很寻常的事，“整个修真界，都不会再有人飞升。至于我如何知晓……除非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地府玩一玩，否则恕难奉告。”

    楚闲没再搭理他，开始将弄乱的东西一件一件恢复到原状。

    现在与她而言最要紧的，便是休养生息，换左手练剑，重新筑基。

    只有筑基了，她的剑道才真正重新开始。

    只是她先前筑基，不论剑法与心法，皆属于剑宗秘籍，如今定是不能再用了。

    没有心法助益，她的境界很难快速恢复到昔日水准。

    都说剑与主人连心，悔生瞅着她忙碌的身影，冷不丁开口：“主人想打败寻姝与，打败姜情，若是没有一本能与菩提心经相提并论的心法，怕是此生无望。”

    菩提心经，正是剑宗秘籍，只有宗主名下弟子才有资格修炼。

    怕是背对着此人，楚闲都能猜到那双潋滟的桃花眼里，定是不怀好意。

    但她还是转过了头。因为她知晓自己不是寻姝与，没有随时随地都能捡到机缘的本事。

    “我本是初代魔的剑灵，当年初代魔与修真界的开山师祖同日飞升，修行时日却仅仅只有先祖的一半，靠得便是那一本早已绝迹千年的万化决。”

    可悔生剑灵当真会如此好心？

    不出她所料，青年说道此处，便忍不住愉悦地勾起唇角，嗓音越发温和，“不过，修炼万化决者，靠得便是将心中纯粹的欲念化为己用，但世人心念陈杂，在炼化过程中被自身欲望反噬的十有八九。若是有朝一日主人不小心对某个救赎自己的天之骄子动了心，心中恨意不再纯粹，便是走火入魔之时。”

    悔生剑灵说着，忍不住叹了声，“届时，我一定会帮主人尽快地了结一切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