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愈亮，苍梧崖在雾霭掩盖的群山中如鹤立鸡群，崖顶的白雾已然散了。
楚闲执剑站在崖边，凛冽的山风肆虐击打素白衣摆，凌乱发丝模糊了冷冽眉目，唯有唇边一抹血迹格外刺眼。
身前是万丈悬崖，身后是她最敬爱的师尊不远万里而来的追杀，她已无路可退。
她转身，抬眼望去，只见剑宗宗主，她的师尊在众弟子的簇拥下不疾不徐从剑上跃下，白衣玉冠，湛然若神，一双灰蓝眼珠与她遥遥相望，其间只剩漠然。
“楚闲，随我回去与你师妹认罪，待取了你脊中剑骨与她，今日之事，我便既往不咎。”
楚闲沉扯了扯唇角，一字一句道：“我无罪，何来既往不咎？”
此言一出，围观弟子一片哗然。
如今整个修真界谁人不知，剑宗首席大弟子楚闲偷盗宗门秘法卖于他人，在结婴礼上被自己的师妹大义灭亲，揭发了所有罪行。
大到背叛宗门勾结外人，小到欺压门中弟子，桩桩件件，皆让前来观礼的仙门百家心中骇然，从未想到被仙门誉为青莲仙子的剑道天才，私下竟是如此不堪，甚至连累整个剑宗都被仙门百家看了笑话。
若是旁人，早已清理门户，但剑宗宗主姜情却仍旧看在师徒一场的情分上，只是将人锁在后山思过崖上永生幽禁。
这般仁慈，换做旁人早该痛彻心扉感念师尊不杀之恩，可幽禁不过七日，后山镇守的弟子便传来消息。
楚闲跑了。
不但跑了，还跑去了缥缈峰上，将自己的师妹一剑捅了个对穿，若不是有姜宗主的护身符护身，待众人赶到，怕是红颜已成冷尸。
此等睚眦必报之举，与魔族无异？
可楚闲觉着，还不够。
不过穿膛一剑，如何抵得上后山那七天七夜，她的好师妹寻姝与吊着她一口气，数百种审讯妖魔的极刑在她身上用了个遍，偏偏刑罚结束后还要强行喂给她一颗愈合伤口的仙丹，只叫门中弟子赞叹其菩萨心肠。
好一颗菩萨心肠。
后来楚闲偷听镇守后山的弟子交谈，才知，姜情与寻姝与吊着她一口气，是为了取她身上的剑骨。
剑骨天生认主，与她同生共死，需她在后山极阴之地被阴气滋养九九八十一日，直到神智全无如一具提线木偶，方才好剥离剑骨为寻姝与所用。
楚闲既知此事，便不可能逆来顺受以自身苦痛成全旁人，她与寻姝与的师门情谊早在对方将一切罪行污蔑给她时消失殆尽。
想要剑骨？做梦去吧。
后山镇压的剑阵困得住元婴，却困不住凡人，那一夜楚闲仰头看向头顶倾泻而来的月光，她看了许久，终是下狠心，自毁根基，趁着看守弟子换班之时逃出。
根基虽毁，剑术尤在，杀一个寻姝与，绰绰有余。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她未曾想自己的师父竟疼惜寻姝与到如此地步，不惜将先祖所传的黄金甲赐予寻姝与做护身符。
以至于此刻再如何遗憾没能多捅上几剑，也无法再改变结局。
“楚闲，你背叛宗门在先，却尤不悔改，继而杀害同门，此等恶行天理难容！宗主念及昔日情分留你一命，我劝你还是莫要垂死挣扎，乖乖认罪受罚为好。”说话的是一位曾跟在楚闲身后献殷勤的内门弟子，如今却是换个一幅面孔。
宗主名下弟子好不容易空缺出一个，他此刻自是要抓紧机会表现自己。
楚闲只是看向姜情，面色淡淡。
今日之前，旁人都说她与姜情不愧是师徒，不论性情亦或是剑道天赋，都像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
今日之后，她是妖女，他仍旧是高高在上的剑宗宗主，剑道第一人。
姜情问她可知罪，可她不知自己何罪之有，也不知为何寻姝与就容不下她这位事事谦让的师姐。
更不知，为何师徒多年，姜情却丝毫不愿信她。
楚闲后退一步，半只脚悬空，崖底寒风迫不及待卷起她的衣袖。
可她不想死，她想活。
“师尊想要剑骨，可今日我跳下苍梧崖，怕是只有一具尸骨。”
姜情微微拧眉，若有所思，“你宁愿死，也不愿交出剑骨？”
渡劫期大能的威压，哪怕他只是站立不动，却足以迫人。
楚闲握剑的手冒出了冷汗。
她在赌，赌姜情舍不得她身上这幅千载难寻的剑骨。
但她并未全然赌赢。
姜情的确舍不得这副剑骨，却也没打算痛快地放过她。
“你想掌控自己的生死，却不知是否有这个本事。”姜情拔剑出鞘，微微垂眸睨着她时，像俯视一只不自量力的蝼蚁，“出剑罢。”
以往在缥缈峰练剑时，姜情总会有所保留，此刻却不再压抑修为与剑气。
师徒一场，他会给楚闲上最后一课，让她知晓，何为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第一剑，楚闲被重重砸在岩石上，鲜血染红衣襟；
第二剑，楚闲跪在众目睽睽之下，无力再提起剑；
第三剑，天下第一剑长虹剑划破了她的右手手筋，自此往前二十年无数个日夜苦练的剑术灰飞烟灭。
“三剑断你我师徒情分，自今日起，你不再是我姜情的徒弟，亦无资格再修炼霜迟剑法。”姜情收剑入鞘，不再看她，“前程往事，一笔勾销。”
手腕处尖锐的疼痛传来，楚闲强行咽下喉间崩溃的嘶喊声，喘着气，仰头只能看见姜情凉薄的下颔。
她本就脏污的白色道袍被剑气割出无数口子，尘灰血污之下，依稀可见雪肤乌发，凤眼琼鼻，眉目清冷。
楚闲狼狈趴在地上，盯着转身离去的身影。
一笔勾销？休想。
只要她还活着，便永远不可能一笔勾销。今日屈辱与痛苦，来日必奉还。
“宗主，这人接下来该如何处置？”随行的宗门弟子有些为难，楚闲既然已被逐出门派，他们也无权再将人带回剑宗。
姜情语调不曾有一丝起伏：“从何处来，便送还何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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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闲被两个弟子架着，一路御剑飞行，但手筋挑断的疼痛实在太过，她意识恍惚间只知耳旁冷风灌入，像是飞去了很远的地方。
“行了，把她丢下去吧，是生是死可不关我们的事了。”
“今日载了她，我这剑可又得丢进沉剑池洗洗才能去晦气。”
手臂处的力道松开，楚闲只觉着自己像是一片无根的浮萍，朝着无底的深渊飘荡下去。
却又在某一瞬狠狠砸在湿润的土地上。
浑身的骨头像是被人用锤子砸碎一般的痛，胸腔喘息时的起伏声，就像是一座漏风的废弃屋舍，楚闲勉强睁开眼，眼前苍翠浓郁，鸟鸣阵阵，一派生机勃勃景象皆令人分外熟悉。
她躺了许久，直到月挂枝头，方才有了力气撑起身，脊背靠在树干上，从山顶往下望，瞥见一座村庄。
几家灯火通明，是青山村。
二十年前，路经此处的剑宗长老测出年仅六岁的她身负天生剑骨，她被剑宗接走那日，左邻右舍夹道欢送。
二十年后的今日，她被废了执剑的手，根基尽毁，在山林里奄奄一息。
她自小与阿娘相依为命，不知阿爹来自何处，后被剑宗接走走上修仙路，仙凡有别，若想成仙需得斩断凡尘。
姜情不准她再与凡间的阿娘有瓜葛，但楚闲每年仍旧会托人送些银钱布帛给阿娘。
只要下了山便能瞧见阿娘，可如今自己这幅模样，又如何忍心再出现在母亲面前。
她的事在仙门百家闹得沸沸扬扬，青山村又属于仙门庇护的村落之一，未必没有听见风声，自己若是贸然上前与母亲相认，怕是会连累对方。
楚闲托着无力下垂的右手，想，她先寻一处山洞休养几日，哪怕没了根基，有剑骨在，几日时间恢复足够她看上去无恙，继而再下山远远地瞧上一眼，也知足了。
可人总是贪心的，待她真正下了山，走进阔别二十年的青山村，那些在宗门里冷寂了二十年的心脏蓦地活了过来。
青山村不大，小路上却尤为热闹。
小孩成群结队围着犁田归来的老牛哼唱嬉笑，打铁的壮汉与对面剁肉的屠户暗自较劲，铁器击打的声音一声大过一声，楚闲走过时，总有人对她这位面生的姑娘投来好奇的目光。
“姑娘打哪来的？往哪去呀？”
“楚阿云可是住在这里？”
问话的人面露古怪，上下打量着她，“绕过前面那个打铁铺最里面就是了。”
楚闲不想耽搁，确定母亲依旧在这里后，顺着记忆的路很快走到一排熟悉的篱笆前，远远瞧见里面有个蓝衣妇人在磨盘前磨豆子。
她苍白的唇刚刚勾勒出一丝笑意，篱笆院中忽而闯进一队气势汹汹的人，领头者正是当年摸着她的头夸她小福星的村长张叔。
楚闲眉头微拧，跟上去，混在人群后一探究竟。
“村长，你找我有什么事吗？”蓝衣妇人转头，露出一张婉约温柔的脸。
张叔冷笑一声，挥了挥手，身后的人便闯入屋子四处搜刮起来。
“我前几日从一位剑宗道长口中得了消息，楚闲犯下滔天大祸，已被剑宗逐出门派遣返回村，谁知几日过去村口上的兄弟都没逮到人，定是你将那罪人偷偷藏在家中！”张叔高声道，“我可是为了村子着想，将楚闲处置了才能表明我们青山村不同流合污的态度，避免被罪人楚闲迁怒。”
此话一出，人群顿时齐声附和。
楚闲回想自己进村时，的确有几个汉子在村口的榕树下晃悠，但她早就换了一身粗布衣裳，头上亦裹着布巾，远远瞧着背影就是村里常见的姑子模样，是以躲过一劫。
蓝衣妇人焦急道：“你休要胡说，我的阿闲那样听话，才不会做坏事！一定是有人害她！”
“哼，仙门说她是，那她就是。”张叔斜睨了她一眼，“楚阿云，我也是可怜你孤家寡人才好声好气和你说，最好老实把人交出来。”
然而他带来的人搜遍了屋子所有角落，皆是一无所获。
“村长，屋子里没有人。”
“可能楚闲自觉丢人，并没有回来呢？”
张叔面色一沉，眼见上面交代下来的事要搞砸，不免气急，“她阿娘都在这里，她定会回来！既然人找不到，那定是偷偷躲在哪里。”
以楚闲每年都惦记着派人回村送钱的性子，如何会不来看自己的阿娘？
说着，张叔看了眼怒视自己的楚阿云，一个法子便浮上心头。
他抽出一把汉子背篓里的柴刀，几步走到妇人身旁，然后挥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