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三日，苏家请了七八个郎中为苏融看病，都道他身体无恙，只是暂时昏睡。祝逢春心下焦急，专程到苏家探望。

    “大娘，苏融可好些没有？”

    “还是睡着，也不知几时能醒。”

    徐红霜叹了口气，放下手中针线，引她去看苏融。一间窄小的卧房，苏融躺在床上，睡得极不安稳。祝逢春坐到床沿，先探他的额头，又碰过他落在被褥外面的一只手，略有些凉，但不至成为病因。

    “才说要为我绣荷包，一转眼便睡了整整几日，这般情形，可是要偷懒耍滑？”

    她自顾自说着，不料床上少年真听了去，竟轻轻摇了摇头，说了两个字出来。那两个字声音极低，她和徐大娘却听得真切，正是祝逢春的小字，东风。

    “这孩子，凡遇见你的事，便没有不上心的。”

    “我和他自幼相识，也是承蒙他这些年的照顾。”

    “说什么照顾，若不是将军府庇佑，教我们开间裁缝铺在这里，我们母子怕是早已流落街头。”

    “大娘这是什么话，积善之家有余庆，便是没有我父亲，你们也能过得顺顺当当。”

    徐红霜莞尔一笑，转身给祝逢春倒了杯热茶。两人闲谈几句，徐红霜感叹道：“一转眼，你和阿融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却不知你在书院多年，可有相中的郎君？”

    “大娘说笑了，我过几日便要从军，哪里会考虑婚嫁之事。倒是苏融，他若有成婚打算，我亲自打一对大雁与他做贺礼。”

    祝逢春饮尽杯中茶水，却见徐大娘摇了摇头，说：“他哪有什么打算，除了你，他与哪家姑娘不是陌路。”

    “莫说姑娘，便是少男，他也不经常来往。整日闷在房里，不是读书作文，便是倒腾各种小物件。”

    亏他生了副顶好的皮相，也不知多出门走走，为这江都春景添一分颜色。祝逢春略一俯身，平日只知他俊俏，却不曾仔细看过，甚至连他俊俏这一点，她都是被旁人告知。此前她只当他是平常长相，只是其他人太丑。

    刚开始听到有人夸他长相，她吃了一惊，忙找到丫鬟竹韵询问，哪知她说完那番话，竹韵竟比她惊讶得多，问：“姑娘，方才那几句话，你没对人当面讲过吧。”

    “那是自然，君子不以貌取人，便是人丑了些，只要心是好的，又有什么所谓。”

    “那就好，姑娘吓杀我也。”

    接着，竹韵用一炷香的时间向她阐明，平常长相是大多数人的长相，而不是她最常见之人的长相。祝逢春记在心里，渐渐发现，苏融确乎有着极为出色的容貌。

    认真看时就更为明显，玉刻似的面容，点漆似的眉毛，涂朱般的嘴唇，每一样都比着书里的美人。

    这样好看的少年，将来进士及第，庆功宴上，定是最引人注目的一人。

    忽然一阵敲门声响，开门去看，竟是位化缘的僧人。徐红霜到厨房捡了两个炊饼给他，却被他摆手拒绝。

    “妾身家中除却炊饼，便只剩酒肉之类荤腥吃食，不敢相呈，怕冲撞了法师。法师若得空，可稍待片刻，妾身为法师下碗素面。”

    “施主好意，贫僧心领了。贫僧今日专为解人烦难而来，不需斋饭。敢问施主，家中可有人昏睡数日，遍访名医不得良方？”

    闻言，徐红霜欣喜万分，直把僧人当了救星，当即引他走进小院。祝逢春跟在后面，扯了下她的胳膊。徐红霜推说沏茶，走到厨房询问，只听祝逢春说：“大娘，这和尚来得蹊跷，苏融患病，他如何得知？莫不是从郎中那里探得消息，借此坑骗大娘。”

    “许是他佛法高深，算出阿融有此一难，特来为我们分忧。清平世界，哪来许多坑蒙拐骗之事。”

    徐红霜一边说话，一边倒了两杯茶出来。祝逢春透过窗去看，那僧人五尺长短，中等身材，便放下一颗心，跟着徐大娘出去，看着她躬身敬茶。

    僧人接过茶杯，触到杯底银票，将银票收在袖里，又将茶杯搁在一边，道：“二月十八，春分之日，昼夜平分，阴阳调和。令公子在阴阳交界处待了将近两个时辰，遂阴气入体，昏睡了整整三日。”

    “法师所言一点不差，那要如何让他醒来？”

    “让他醒来，倒也容易，只是经了这一遭，他的性情会有些变化，还望施主莫要多虑，令公子仍是令公子。”

    “只要是我的孩儿，莫说有些变化，便是换一副皮囊，我也认得出他。”

    “那便是了，贫僧这里有一张安魂符，施主拿去烧了，再把符灰和了冷水，喂给他吃。不消半个时辰，令公子便能转醒。”

    徐红霜接过符纸，急忙赶去苏融卧室，祝逢春本要跟上，却被僧人叫住：“这位施主，且停下，你若去了，只会扰乱他的魂魄。”

    祝逢春停下脚步，想骂人，又想到他方才那番话，怕他真有几分本事，只得收了愤懑，朝他略一拱手：“小人不去便是，只是魂魄之语，小人不解其意。”

    “你与他命运相连，一举一动，对他都有影响。”

    废话，青梅竹马当然命运相连，可她不觉得苏融有多大影响，苏融自然也不会受她多大影响。

    “施主青春年少，难免有事情看不真切，日后悟了便是。”僧人喝了那杯茶，起身要走，又在门槛处停下，道，“施主将来是有大造化的人，贫僧想要赠施主四句偈言，施主可愿听偈？”

    祝逢春虽不信佛，也知道僧人不会随意给人偈言，便朝他施了一礼，说：“小人感激不尽，还请法师赐教。”

    “北阙归人庆，边关黄鹤烹。春来逢雪化，死地竟还生。”

    僧人一字一句说完，晃着身子离开苏家。祝逢春听到一个死地还生，放下心来。前两句是有些凶险，可毕竟还有转机。

    坐了一盏茶光景，她走到门外向徐大娘告了别。此时苏融已将那点灰水吃尽，魂魄荡在天外，不觉经了许多大事。

    清明前后，祝逢春随父出征，他送了将近十里，她按了他的手，笑道：“你且停下吧，再送就到军营了。”

    若是可以，我还真想送到军营。

    他将一块玉佩放在她手上，道：“定州路途遥远，战事频仍，你到那边多加小心，营中可随意些，不违反军纪便好，战场上须听从号令，莫要逞凶斗狠，三餐要按时吃，岁寒记得添衣……”

    “好啦，这些我都晓得，你快回去吧，再晚些，大娘做的饭要冷了。”

    “那，你多保重，到了记得写信给我。”

    他挥了挥手，看着她一路小跑回到队伍，临走她抛了件东西过来，接过一看，竟是块质地温润的印石。

    蓬山万里，尺书难寄，今日一别，不知何时能再见。

    因为科试，他的课业繁重了许多，针黹之类便暂且放下。完成课业，他便给她写信，不想她时，三五日写一封；想她时，一日写三五封。几个月下来，积攒的信已有一尺之高，怕她不耐烦看，只敢捡一两封文辞精炼的送去。

    此时，她的第一封信也到了江都，信里说了定州种种吃食，还说了她入营比试第一的伟绩。随信附着一壶松醪酒，味甘而微苦，余韵幽长。当日他对着明月，反复诵读她那两纸信笺，终于大醉了一场。

    年少相知，天各一方又如何，不过是她赴疆场，他往庙堂，将来丹宸相见，仍是天造地设的一双。

    七月流火，天气渐寒。他与几个同学一道去了省城，预备参加八月的秋闱。初到一地，他照例写信给她，却被驿丞告知，前些日子北边起了战事，送信须加纹银五两。

    那日，他到寺庙上了一副最贵的香，方丈问：“施主书生模样，又如此年少，可是为求功名而来？”

    他双手合十，道：“法师，我来此地，是为一人求平安。”

    “阿弥陀佛，心香已敬，施主下山去吧。”

    他又走到佛前，毕恭毕敬拜了三拜。出门时，寺里一个沙弥正读着金刚经，一边读一边打哈欠，刚好读到最后一节，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1]

    秋闱试题皆在预料之中，无一个稍难之点。他快马加鞭赶回江都，想着中秋将至，她兴许会回来探亲。

    可当他走近将军府，却在门上看到一副已经破损的挽联。问过管家，才知她竟死在定州那一役里。

    他闯进明堂，发现将军添了不少白发，正坐在椅上等他。

    “她几时去的？”

    “七月初三。”

    “几时回的江都？”

    “七月十九。”

    “祝叔秘不发丧，只为让我安心参加秋闱，是么？”

    “苏融，我们也是为了你好。”

    “为我好……我和她相识一场，竟连她的葬礼都不能参加么？不过是一场科试，在你们眼中便如此紧要么？”他站立不稳，纯靠身侧墙壁才没有跌倒，“祝叔，我连她最后一面都不曾看到，我都不知道她有什么话想听我说……”

    “苏融！”

    将军拍了拍桌案，眼中亦是晶莹泪花。他说：“你难受，我便不难受么？那是我亲生的女儿，我活了半生，只得这一个女儿。可那战场上刀剑无眼，轮到她便是轮到了，我又能做什么？”

    最终，他被将军引到她坟前，烧了那两百多封信，骑一匹骏马，一路向北奔去。

    三日后，他抵达定州地界，在一个小村子打听她的消息。

    他们说，她武艺极高，又有谋略，只一个月便升了都头；

    他们说，她平易近人，又乐善好施，给村里不少穷人送了钱粮，还打跑了几个横行乡里的泼皮；

    他们说，那一战不知为何，惨烈到前所未有。敌人攻破防线，在几个村子里烧杀抢掠，祝都头护卫村民撤离，自己却遭了围攻；

    他们说，发现祝都头时，她被砍得面目全非，连胳膊都少了一条。

    接了村民送的松醪酒，他来到当日战场。中秋时候，一轮圆月悬在碧空，将无垠平沙铺满了寒霜，有悲风呼啸而过，仿佛夜鬼啼哭。

    苏融席地而坐，把酒水洒了一周。

    从此世间，再不见了东风，只有北风凛凛如刀，刀刀剜心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