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水辞别了李尘，从海洋生物系的大楼里出来，定定站在崭新气派的楼宇之间。

    浅蓝色长发的单薄少女，缓缓抬起头，仰望着湛蓝高远的人造天空，长长叹了一口气。

    肩上的重担，沉重到令她感觉到无助。

    庞大而错综复杂的联邦帝国，好像一座经年累积起来的巨大山脉，她仰望着它，越发察觉到自己的弱小。

    她无法想象，凭她一个人的力量，要如何撼动这座山的一角，让她的族人能获得一丝喘息。

    小水走得很慢，离开帝国军事大学的时候，也没有通知陆骁的人来接她回去。

    她想要独自静一静，短暂逃离任何熟悉的人。

    小水记得当初莫瑞尔袭击自己的事件，并没有掉以轻心，将陆骁交给自己的防身武器收好，才离开了帝国军事大学的大门。

    那是一个十分小巧的弩箭装置，看起来只是一个不起眼的玩具，拨动扳机后却会射出高强激光束，可以让对手顷刻毙命。

    自从来到萨尔托斯，小水从来没有走上过这里的街道，几乎每天都是在查理斯或陆骁的护送之下，往返于住所与学校之间。

    帝大周边是军事禁行区，并没有什么行人，直到走出去远一些，周边才有了些店铺和来往的人烟。

    也就是在这一刻，灰暗的建筑之间，多了一些五彩斑斓的色彩。

    霓虹招展，彩光闪烁。商业区的商家们，用尽手段，努力吸引着客人的青睐。

    一时间，嘈杂的人声、电子嗡鸣、广播声、飞梭行驶声，同时涌入小水的耳膜。

    她站在十字路口的正中，被杂音淹没。

    五花八门的声音好似海啸，冲刷席卷着她，让她头晕目眩、分不清东西南北。

    小水不禁停住了脚步。

    有那么一瞬间，她想要掉头回去，逃离这里，回到小塞壬之海，回到陆骁身边，告诉他自己所有的困扰和无助。

    可是下一秒，她忽然从那纷乱的杂音之间，分辨出一道熟悉的音律。

    那是一首温柔的摇篮曲。那独一无二的哼唱，是来自塞壬星的旋律。

    ——那是她自己的声音，小水曾经所唱的歌。

    有人在这附近，播放着这首歌。

    熟悉的旋律给小水混乱的思绪注入了一丝安定的力量。

    她定下心神，循着那声音而去，发现那是一家破旧的小卖部。

    小卖部的生意不怎么好，里面空空荡荡，没有客人。

    门外却坐了许多人。

    有驾驶着仪器维护城市下水设施的修理工，有灰头土脸四处奔波的巡逻军人，还有带着已不被先进科技兼容的古老手工制品在街巷四处兜售的老年手艺人……

    他们皆因这歌声而驻足。

    小水站在听歌的人群后方，看着他们来时麻木而疲惫的神色，逐渐被轻松和安宁所替代，忽然有些动容。

    周边的那些杂音，也一下子不重要起来。

    原来，她的歌声，可以帮助到这么多的人。

    原来，她也不是一无是处。

    小水在这里静静听了许久，看着沐浴在自己的歌声之中、一点一点洗去疲惫、重新获得力量的人们。

    自己也完全沉静下来，不再被此前的压力所扰。

    连带着，做了一个郑重的决定。

    小水低下头，启动了腕间的银镯光脑。

    【久违了，亲爱的小水小姐。有什么我能为您效劳的吗？】

    系统中的电子音与她打招呼。

    小水轻声说：

    “您好，请帮我联系一下陈天歌。”

    ……

    陈天歌收到小水的消息的时候，正顶着她一头标志性的粉发，百无聊赖地窝在凌乱的房间里拨弄电吉他。

    待她看清小水所发的消息内容，一下站了起来，收拾东西便往外走。

    一边问：

    【你现在在哪里？】

    小水发了个定位过来。

    “天歌，他今天要过来，你得待在家里，不能出……”房门外，陈天歌的妈妈轻声阻拦她。

    陈天歌不耐烦地推开她：“叫那个老头少管我。”仍是径直走了出去。

    ……

    小水没有想到，陈天歌会直接过来。

    两个女孩一个顶着一头浅蓝长发，一个顶着一头粉毛；一个坐在路边的石阶上，一个靠在墙边……两人一齐盯着那些听歌的人，殊不知自己也成了一道奇异的风景线。

    “你刚才说，你想重新唱歌？”陈天歌问。

    小水点点头：“思来想去，我只擅长这件事。想要做什么事，也只能通过它来达成。”

    说着，她有些惭愧地看了陈天歌一眼。

    ——不可否认，她对唱歌这件事，远没有陈天歌那样纯粹。

    陈天歌却是摇了摇头：“无论你想利用它得到什么，至少在唱歌的那一瞬间，你全身心地投入进去，也感染了许多人……现在最要紧的是，你确定自己可以唱吗？当初精神力耗竭之后，医生曾经诊断你再也无法开口唱歌了。”

    小水微微一顿，低下头，脸颊微微发红：

    “我……已经差不多痊愈了。”

    陈天歌瞪大眼：“怎么可能？精神力耗竭这件事，从古至今唯有陆骁成功自我修复过，但也只恢复了90%。”

    “就、就是他帮我治好的。不仅如此，我感觉我的状态似乎比之前还要好。”小水轻声说。

    陈天歌看着小水的神情，灵光一闪，忽然明白了“治好”的含义，不觉皱紧眉头：

    “等等，怎么是陆骁？那查理斯呢？他可是你的未婚夫……”

    小水张了张嘴，很长的时间里，都没有说话。

    良久，她低下头，轻声说：“查理斯把我……送给了陆骁。”

    “什么？”陈天歌惊愕地瞪大眼。

    前几天，她才来参加了小水和查理斯的订婚仪式！

    小水苦笑着摇摇头。

    这段时间以来，她一直处于低谷之中，没有联系过陈天歌，也没有告诉她自己经历的事。

    她并没有隐瞒陈天歌的打算，对方问起，她便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果然陈天歌听完，一头粉毛几乎要倒竖而起：

    “真是个懦夫！他还敢跑去远征，这样的懦夫，就该待在深宫，守好他的王位……”

    小水沉默了片刻。

    懦夫不懦夫的，又怎样呢？

    小水不知道查理斯是如何做出的决定，只知道事情的结果——她站在这里，与陆骁站在了一起。

    陈天歌严肃地问：“陆骁呢？他对你如何，有没有欺负你？”

    话才问出口，她就知道自己或许是多虑了。

    陆骁帮助小水治好了她的精神力耗竭……这一定不是一件轻易可以做到的事。

    小水脸上亦是微微一红。

    有时候，她会在心中，庆幸查理斯把自己交给的人是陆骁。

    若威胁查理斯的不是陆骁，而是另一个仅仅见色起意、并没有那么爱她护她的男人，只怕她早就被推入深渊之中，不会像今天这样，拥有一个自己的小小空间，还可以自由在萨尔托斯活动……

    她有些庆幸，自己如今阴差阳错，站在了陆骁身边。

    小水才想要说话，陈天歌又扯着嘴角，补了一句：

    “陆骁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联邦的高层早就烂透了，能在这里如鱼得水的，绝不可能是个正常人。小水，你千万要擦亮眼睛，如果情况不对，及时与我联系。”

    小水看着陈天歌认真的神情，忍不住噗嗤一笑。

    “你笑什么？”陈天歌有些不自在地道。

    “谢谢你关心我，天歌。但是，人无完人。那些都没关系，重要的是，他现在对我很好，这就够了。”小水轻声说。

    “也是，”陈天歌叹了一口气，同情地看向小水，“可是，查理斯远征之前，并没有取消婚约，你现在仍然是他名义上的未婚妻。你们之间，剪不断，理还乱。”

    小水的笑容淡了下来：

    “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我从来没有看透过他。”

    ——也不想再看着他。她把后半句咽进了肚子里。

    陈天歌只觉得自己触到了小水的伤心事，沉默了片刻。

    小水轻飘飘转移了话题：

    “你说，如果我进行公演，会有人愿意来吗？”

    陈天歌一愣，不可置信地抬眼看她，挑了挑眉：“”

    “作为塞壬星的水妖公主，在现任国王的远征星舰上，以歌声击退安格斯族，又在爆.破大屏障的恐.怖袭击之中，保护了在场民众的安危……你是不是太低估了自己的贡献和人气？”

    毫无疑问——正如战争和科技是联邦人的天赋，治愈一切的歌声，则是水妖们的天赋。

    更何况，小水还是海天与爱丽丝所诞下的浅色种水妖。

    联邦人常年醉心于推行更高效的新科技、更大规模的远征……正源于内心深处天然而生的焦灼，以及深切的不安全感。

    那些负面的感受，唯有这样治愈性的力量的可以化解。

    就算她并不觉得自己的歌声有多么特殊，不经意间所展露出来的一面，也早已俘获了许多人的心。

    哪怕小水的初衷并不纯粹——她想要的，其实是利用这个天赋，扩大自己的影响力。

    “对了，听说你当初的精神力评级是E-，未能引起器械的正常波动。”陈天歌忽然说。

    小水点点头，蹙了蹙眉，认真问道：

    “这对公演会有阻碍吗？”

    “没事，”陈天歌笑笑，“我只是想提醒你，或许该重新检测一下。你歌声之中蕴含的精神力量，远远不止E-。测出那种结果，要么是当时的仪器有问题，要么，是之前的联邦科技，根本无法检测你的精神力。”

    “还有这样的事？”小水皱了皱眉，回忆了片刻。

    当时她是在查理斯的星舰上进行的检测，按理来说，仪器不大可能出故障。

    陈天歌说：“检测完了，记得把结果告诉我。”

    “你要做什么？”小水偏了偏脑袋。

    陈天歌神秘地一笑，朝一脸困惑的小水眨了眨眼：

    “我们的宣传噱头，该更新了。”

    ……

    ……

    陆骁听到小水与陈天歌见面的消息时，正在收拾林斯上将过世后，军部一些边缘势力无处归附的局面。

    待与那些人达成协议，将他们送走之后，他的黑眸淡淡一斜，瞥到了蓝星和发送给自己的消息。

    【元帅，我这边获得消息，小水小姐正与陈天歌张罗演唱会的事，目前正在到处寻找场地。】

    “……”陆骁动作一顿。

    想到小水站在舞台上低着头，静静唱歌的模样——

    良久，陆骁勾了勾唇，面上露出几不可察的笑意。

    【元帅？您还在吗？】

    “……让她去做。”陆骁低声道。

    蓝星和收到确切的指令，却仍是有些担心：

    【元帅，虽然您与小水小姐关系匪浅，但这样还是很危险。她的歌声对联邦人有巨大的吸引力，如果放任她就这么积攒起了人气，后来又因为塞壬星的事情，对联邦起了异心，我怕您到时……】下不了手。

    蓝星和没有打出最后几个字。

    陆骁却是意会了。

    他转过机械椅，站起身来。

    高大的身影背着光，俯视着灰暗冰冷、毫无生气的主星街道，眸光暗了下来。

    “你是觉得，我控制不住局面吗？”他低声道。

    蓝星和那边顿了顿，顿时回过神来：

    【！】

    【抱歉元帅，这几天莫瑞尔的事弄得我焦头烂额，我忙昏头了。】

    以陆骁的能力，根本不需要他提醒这些。

    陆骁说：“去忙吧。莫瑞尔的尸体，交给专业的人解剖。你只需要告诉我结果。”

    【是，元帅！】

    蓝星和不再发来消息。

    陆骁独自一人，静静站在那扇他面对了几百年的、冰冷的巨大落地窗前。

    他的想法，其实再简单不过。

    陆骁早就习惯于掌控联邦的一切，对所有的事情游刃有余。

    如今他愿意让小水参与到这场博弈游戏之中，与其说是对爱人的纵容，倒不如说，是希望她能与这个国家尽快地深度捆绑在一起，不要再心心念念那个遥远的家乡。

    他不希望有一天，她像一尾滑溜的鱼儿，钻出他的手心，溜回几万光年之外的偏远母星，悄悄地藏起来，让他再也找不着……

    毕竟，海底，是水妖的世界，他们若是决定在那里完全隐藏形迹，简直再简单不过。

    陆骁不愿小水离开自己的掌控范围。

    哪怕只有一秒，也绝不允许。

    为此，他愿意出让他所占有的部分利益，只为交换她安心留在他身边，对他露出温暖灿烂的笑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