沦陷日

    这是一只稀有而极为美丽的浅色种水妖。

    她有着浅藻蓝色的卷翘长发,漂亮柔软的同色鱼尾,灵活纤细的身躯,和两只尖尖长长的耳朵。

    除此之外,她的五官身形与人类别无二致,只是肤色很白,很白,白得近乎透明,像是细腻柔软的果冻。

    她看起来有人类的十七八岁,神色天真又困顿,仿佛刚刚从沉睡中醒来,慵懒地甩了甩盛满星光的浅藻蓝色鱼尾,缓缓伸了个懒腰。

    随着她的动作,卷曲柔顺的长发,在水中荡了一下,倾泻开来,好似流出了一片星河,静谧而灿烂。

    皓腕间,两圈浅藻蓝色晶石绕成的手链,闪耀着。

    那是在她诞生之日,众水妖送给他们最年轻的公主的礼物。

    刚才,海水莫名扰动着,惊醒了这只打盹的水妖。

    人类不会知道海里发生了什么,可是,水妖知道。

    她好奇地偏了偏头,伸出手,拂动海水,卸去了那道凶猛快速的力,将一颗反着白光的银色“鸡蛋”轻轻捏在了手心。

    银色“鸡蛋”有四片尾翼,圆鼓鼓的肚皮上刻着一排坑坑洼洼的凹槽,好像是某种异星文字。

    她曾被母亲逼迫着,学了一点生涩的银河通用文字,磕磕巴巴地念了出来:

    “……制……式,远程……弹……”

    ……她不懂。

    困惑之间,银色鸡蛋好像有自己的意识,尾翼颤动,猛然挣脱了她的手,疾射出去。

    她微微一怔,甩动鱼尾,追着那枚银色“鸡蛋”而去。

    它离去的方向,正是海城的方向。

    也是,她的宫殿,她的家。

    她所属的水妖一族,向来被誉为海中王者,能够在海底以极快的速度穿梭自如。

    可是,这一次,竟然没能追上这枚小巧的银色鸡蛋。

    它好像有着无穷的力量。

    这种力量,不是大自然所赋予的柔和、包容的力量,反而急切地要破坏一切。

    天生对危险的感知,让她的心脏快速跳动着,几乎要从她心口跳出来。

    她还来不及赶回海城,灿烂的亮光,在她面前的宫殿炸开。

    刺目耀眼的白光,比整个星球、所有水妖的鱼尾合在一起,都要明亮夺目。

    这一日,生活在海底的,悠然自在的水妖们,生平第一次见到了人类赖以生存的火。

    也是生平第一次,看到近在咫尺的同类的死亡。

    ——————

    小水回来得晚了。

    她看到,母亲在落泪。

    泪水从爱丽丝烈火般灿烂的红眸里滚出来,落到地上,凝成赤红美丽的珍珠。

    换在平时,小水一定开心极了。

    她最喜欢搜集爱丽丝落下的赤色珍珠,总是悄悄收好,串成手链,在爱丽丝生辰的时候,重新送给她,看她意外而惊喜的笑容。

    可是,小水要好多好多年,才能搜集到能做成一条手链的颗数。

    因为,爱丽丝太少、太少落泪了。每一颗赤色珍珠,都珍贵极了。

    “别哭,母亲……宫殿坏了,我们再建一个呀,小水已经成年啦,以后都交给我吧。”

    她刚才已经看到了,被崩得只剩半边的海底宫殿。

    小水甩动浅藻蓝色的鱼尾,游上前,像爱丽丝经常安慰自己一样,搂住她的肩膀,轻拍她的后背。

    小水是浅色变异种,母亲是红色的,父亲是银色的。

    小时候,爱丽丝总是打趣,以为自己会生出一条粉色的小水妖,没想到她的头发露出来,居然是最稀有的浅蓝色。

    越是浅色的变异种,有着越强的种族天赋,却也越难生育。小水的父亲是银色,所以,小水没有兄弟姐妹,只有她自己。

    此时,爱丽丝眼神哀伤极了。

    她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小水柔软的发顶:“从今往后,这里就叫赛壬星了。”

    “赛壬……是什么?”小水偏了偏头,困惑极了。

    母亲叹了口气:“赛壬啊,是数万年前,曾经流落到联邦主星的一只水妖的名字……”

    “我又不认识它……原来的名字不好听吗?‘水星’,多美的名字……”小水不由得扁了扁嘴,小声念叨着。

    正是因为水妖一族对水的崇拜,当初,族人将这只由族长千辛万苦诞下的浅蓝色小水妖,命名为——水。

    在其他星球的文化里,“水”或许只是柔软透明的液体,可在水妖的文化里,水却还有“神明”与“生命不可或缺之物”的含义。

    “以后,我们只能叫赛壬星了。”母亲叹了一口气。

    ——她还是不懂。

    小水才刚刚成年罢了。

    她的幼年时期,都是在海水中玩闹度过。

    她在闭塞而科技落后的水星,快活生活了十几年,从来没有想象过,水星之外的世界,或许,与这里完全不同。

    那是一个,她从未想象过的,被钢铁和纳米材料包裹的世界。

    水晶和贝壳串成的珠帘被拂动,一个身材高大的男性水妖撩开珠帘,从外面游了进来。

    他年纪约莫人类的五六十岁,头发银白夹杂着浅灰,强健的四肢和胸膛裸.露在外,肌肉遒劲有力。肌肤也被阳光晒成了深棕色,鱼尾却是漂亮的银色。

    他那灰白的发顶,戴着一枚银色桂冠。

    他便是水妖一族的国王,水星的最高统治者——海天。

    同样,也是小水的父亲。

    小水记得,小时候,海天总是把自己捧在手心里,带她去浅水区玩,教她辨认阳光、沙滩和天空,以及太阳、月亮的区别。

    可是不知从何时开始,海天陪她的时间少了,他总是皱着眉心,每日不知所踪,见到小水,也只是简单地过问一下功课。

    再后来,连功课也不过问了。小水已经有接近半年的时间,没有见过父亲一面。

    因为太久没有见过父亲的笑容,小水其实有一点害怕他。

    她总觉得,海天属于整个水星、整个水妖一族,而不是母亲与她。

    海天才坐下,看着仍在抽泣的爱丽丝,大手轻轻拍拍她的肩膀,深深地吐出一口气:

    “换上礼服吧。”

    “已经……定了吗?”爱丽丝问。

    海天神色坚毅地点头:“一小时后,他们会到达水……塞壬之海。”

    爱丽丝听到这个新名字,喉间禁不住又是一酸。

    海天抬手,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低沉道:“实力太过悬殊,我们……没有胜算,也再经不起更大的伤亡。”

    爱丽丝终于忍不住靠在海天怀中抽泣起来。

    小水被爱丽丝揽在怀里,爱丽丝的红发也散落在她的肩头,与她的头发交缠在一起。

    她缓缓伸出双手,并拢在一起,怔怔地看着不断落入手心的赤色珍珠,心里有些迷茫……

    也有些,莫名的不安。

    ——————

    小水脱掉了她最喜欢的、穿着最舒服的白色小背心,换上了一件缀着碎钻的礼服上衣。

    ——当然,还是一件漂亮的小背心。

    水妖都不喜欢被束缚,哪怕是两条短短的袖子。

    这些钻石、水晶、珍珠,还有海底含着奇异元素的各种矿石,是水星的特产——母亲是这么说的。

    “所以,这一天才会到来。”爱丽丝又红了眼眶。

    小水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和父亲、母亲一起,甩动鱼尾,向上游。

    几万条水妖,和他们一起,甩动着鱼尾,逆着水星引力,从海底向上游。

    成群地,沉默地,向上游。

    美丽而优雅的水妖,远远望去,像是一群密密麻麻游动的小蝌蚪,或是海中某种不起眼的银色鱼群。

    小水恍然觉得,与浩瀚的大海相比,他们其实太小、太小了。

    渺小而……脆弱。

    路过海天一家身边的水妖们,都会放慢速度,与他们并行片刻,恭敬地点头行礼。

    往常,此时伴随的该是一番热闹的寒暄。可是这一天,没有任何水妖想开口说话。

    海天和爱丽丝也是。

    于是,几万条水妖,不约而同地沉默着,自深海向上游。

    越是接近海面,海水越是透亮。

    小水躲在父母的阴影底下,用力揉着眼睛,适应着越来越强的光线。

    海天和爱丽丝停了下来,回头耐心等待着他们最爱的女儿,直到她终于适应了这里的光线强度,三人一起深吸了一口气,浮上了海面。

    海水哗啦啦地从小水身上流了下来,将她的发丝黏在后背。

    “咳……咳……”她抹了抹脸颊,大口呼吸着有些滞涩的空气,呛了一下,轻声咳嗽起来。她感到皮肤被阳光刺得微痛,不适极了。

    有一瞬间,小水想要潜入海面,躲回冰凉、轻盈的海底。

    但是,往常可以,今天却不行。

    小水看到几万条水妖浮在海面上,露出半截身子和颜色各异的发顶。

    他们不约而同地沉默着,抬头仰望天空。

    小水不知道大家在等待什么,但是安静地和他们一起,仰头看向湛蓝无云的天空。

    很快,答案便出现了。

    天空尽头,浮现出一个漆黑的小点。

    小点越来越近,越来越大,不一会儿,已经变成了一个大黑点。

    不,不是一个大黑点,而是几百个密密麻麻的小点。

    离得近了,才发现它们是银色。只是不知使用了什么技术,在遥远的距离之外,只能看到一团模糊的黑。

    小水没有在心里计时,只觉得,不过一瞬间,那些小点便从遥远的天空,来到眼前。

    密密麻麻的银色星舰,悬停在塞壬之海的正上方,遮蔽了天空。

    最中心的主星舰,是金色的,比阳光还要耀眼的金色。

    主星舰底部,缓缓降下一个圆形的金色平台。

    金色,在某些星球的文化里,是一种格外尊贵的颜色。

    平台上,众人簇拥着,走下一个身着白衣的金发青年。

    这时,所有的星舰,共同投影出一片巨大的立体荧幕。

    荧幕里,是金发青年的身影。

    他身着金边缀饰的白色礼服,姿态谦恭有礼。

    面容俊美无俦,唇边总是勾着一抹温雅的笑意。

    一双澄澈蓝眼,好似大海般深邃迷人。

    小水看得呆了。

    她从没有见过这样漂亮的蓝眼,觉得自己好像被它温柔包裹着,深深吸了进去。

    浅藻蓝色的鱼尾尖尖,轻轻颤了一下。

    金发青年开口了——在遮天蔽日的星舰阵列之下:

    “从今以后,这里便叫做塞壬星,隶属于银河联邦帝国。我的臣民们,如有异议,请在七个塞壬日内向我——银河联邦帝国王子,查理斯——表达。”

    金发王子笑容温暖而完美,蓝眼闪烁着迷人的光芒。他在数万台摄像机的记录下,向塞壬星上的所有臣民,宣誓了主权。

    那双美丽的蓝眼,透过立体荧幕,真诚有礼,凝视着每一个人。

    小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只是心脏砰砰直跳,有些不好意思地移开目光。

    ——————

    一个对边缘星球的简单的占领仪式,很快便结束了。

    小水仍有些失神。

    她一直想着那双美丽的蓝眼,没有意识到,众水妖散去后,海天和爱丽丝带着她,停留在了海面。

    直到那艘金色主星舰缓缓靠近,天梯朝着他们放了下来,她跟着父母爬了上去,鱼尾接触到那冰凉刺骨的金属,轻吸了一口气,才突然清醒过来。

    “我们……要去哪里?”小水有些不安地问。

    “去见刚才的那位查理斯王子,”爱丽丝神情变得严肃,似乎只在一夜间,她眼角便爬上了细细的纹路,“小水,待会你就站在门外,千万不要让他们的人看到你。”

    小水乖乖点了点头,鱼尾转了一下,停在门外,看着海天与爱丽丝相偕着,被人带入那扇闪着冰冷光泽的大门。

    大门缓缓合上,只留下一条不断缩小的缝隙。

    小水好奇地趴到门缝边上,睁大眼睛,往里瞧。

    门内是一条直勾勾的走廊,海天与爱丽丝正在向里走。

    走廊主要是浅白色,墙脚与天顶边缘缠绕着雕花纹饰的金边。墙面上陈列着一些奇怪的徽章,有动物,有花草,有刀剑。小水能看出它们很漂亮,却不知道它们的由来。

    门缝合上的最后一瞬间,小水好奇游移的目光,突然撞入一双熟悉而锐利的蓝眼。

    小水愣了一下,突然想起爱丽丝严肃的叮嘱,立刻乖乖移开目光,小心挪动鱼尾,悄悄地往旁边站了一点,让大门将对方的视线阻隔开来。

    她靠在门背后,紧张地平复着呼吸。

    还好……只有一瞬间而已。

    对方没有看到自己,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门眼看着就要合上,一只戴着白手套的大手,穿过狭窄的门缝,牢牢把住了门边,让它停止了运行。

    大门受阻,卡顿了一下,重新开启。

    小水回过身,便看到那位荧幕上的金发王子,就站在她面前。

    他的蓝眼睁得很大,瞳孔却紧缩颤抖着,直勾勾地望着她。

    脸上一直挂着的温文微笑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可以被称之为惊艳的神色。

    小水经常在别的水妖脸上见到这样的神情。

    但是,这是她第一次面对一个人类……

    图画书之中,与海妖们极其相似,却拥有科技与双腿的人类。

    凌驾于他们之上的人类……

    以及,眼睛好像大海一样美丽的人类。

    小水与他深深对视,恍惚了一瞬。

    “这位美丽的水妖小姐,为什么独自站在门外呢?”金发王子——查理斯回过神来,优雅地摘下白手套,缓缓朝她伸出右手,“难道是我的待客礼数不够周全?”

    小水有些不安,她不知道,查理斯王子伸在自己面前的这只手的用意。

    不大熟悉通用语的她,耳朵里听到的是:“……水妖……站……门……我的……”

    她费力地听了半天,动了动嘴唇,摇了摇头,反而后退了半步。

    浅藻蓝色的卷发早就干透了,此时随着她的动作,像海的波浪一样摇晃着。

    也像大海最深处,最神秘、最优雅的一丛海藻。

    查理斯王子又露出了和刚才一样的神情。

    他怔怔看着眼前美丽不可方物的水妖,孤零零悬在半空的右手,不受控制地缓缓抬起,逐渐接近小水的头发。

    他像是要将手探入她的发间,感受它的丰茂与柔软。

    小水微微偏着头,洒满星光的浅蓝色眼眸,静静凝视着神情迷醉的金发年轻人。

    她双唇张了张,像是要说些什么。

    “查理斯王子!”

    爱丽丝有些尖锐的声音响起。她快速甩动红色鱼尾,滑向这里,挡在了小水和查理斯之间:

    “我女儿听不懂通用语,也不懂握手礼节。很抱歉她冒犯了您,我代她向您道歉。她才刚刚成年,请您宽宏大量,让她在门外等着便好。”

    爱丽丝呼吸声很重,后背的鳍刺不自觉树立起来。

    她动作有些粗鲁地将小水扯到自己身边,按下她的肩膀,逼她与自己一起,给查理斯王子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

    小水感觉到,母亲的手正在她后肩剧烈颤抖,不禁怔怔地转过头,看了她一眼。

    她从未见过爱丽丝如此慌乱的模样。

    查理斯回过神来,大度地一笑,与爱丽丝说话,视线却仿佛被黏在小水身上:

    “原来才刚刚成年,没事,让她进来吧。”

    爱丽丝与海天对视了一眼,目光中充满了深深的担忧。

    小水很喜欢王子看着自己时,目光里的惊艳痴迷。

    可是,当她有些羞涩地低下头,便看到了自己右手臂上深深的红痕。

    刚才,她一直没有注意到,爱丽丝将她从查理斯面前扯开时,竟用了这样大的力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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