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小闭塞的方形天窗，露出人造天空的一角。

    此时，萨尔托斯城的整个人造天空屏幕，仿佛坏掉一般，闪烁着意义不明的故障光线。

    红蓝交错的光斑，窜进这扇狭小的天窗，穿透静静盘桓的细小尘埃，落在里面那人从容微冷的侧脸。

    陆骁正闭着眼，在最高法庭的审查室之中歇息。

    很快，他听到了一道道加密锁相继被开启的电子提示音，以及一阵他等候已久的熟悉的脚步声。

    吱呀——

    紧闭多时的审查室大门，重新被打开。

    陆骁姿态放松，坐在审查室正中的审讯椅上，背对着门口，薄唇微微勾起。

    他没有起身。

    直到清冷的女声，在他身后响起：

    “你倒是知道我会来。”那人微微咬着牙。

    “您多虑了，太后。”陆骁淡淡道。

    他转过身，目光穿过一身白金礼服的太后，在她身后逡巡了片刻，又缓慢地收回。

    那里，只有一个全副武装的维林，和四名持枪列队的皇家亲卫。

    几乎只是一瞬，太后便了然，鼻腔轻哼了一声：

    “死心吧，她不可能来。”

    她绝不会放小水过来，与陆骁见面。

    陆骁眉尾微挑：“您亲自来见我，是为了专程告诉我这件事？”

    “不过是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太后顿了顿，“看看外面的天空，你就没有什么想要问我的？还是你早就预料到了……”她冷哼一声，阴鸷地看向陆骁。

    陆骁淡淡一笑：

    “太后英明，您在‘邀请’我来到审查室之时，便也已经知道，安格斯族可能在任何时候攻向萨尔托斯。”

    “确实如此。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她冷声道。

    她本想杀了陆骁，再处理安格斯族的事。

    可它们却提前攻了过来。

    唯有在这个时候，于情于理，于公于私，她都必须放了陆骁。

    思及此，太后心中暗啐了一声——

    那些无脑的软体生物，若是聪明些，就知道自己该晚点再进攻联邦主星。

    只可惜，它们还是太蠢了，白白放出了一个对自己不利的敌人。

    “我只有一个条件——请尊敬的太后，赐婚我和小水。”陆骁说。

    “绝不可能！”太后咬着牙道，“小水是查理斯的人，他临死之前将所有的一切都给了小水，包括整个联邦帝国……你绝不可能再从我手里抢走她。”

    陆骁淡然道：“这是我的唯一诉求。”

    太后心中怒气勃发，她的手因此而微微颤抖，指着陆骁的鼻子：“你害死了查理斯，如今还要夺走他的一切……”

    陆骁眼角不自觉地微微一抽。

    查理斯的死，同样是他心中隐痛。

    可他又做错了什么呢？

    错在手揽大权，让整个庞大的联邦帝国有序地运转，让皇室一家安坐于高位么？

    陆骁眸光渐冷：

    “我遵从先王遗志，守护了帝国数百年。”

    “呵……守护……”太后看着眼前面无表情的军官，他冷然的姿态和神情，一如她记忆之中，她每一次从先王身后所窥见的模样。

    她的眼神逐渐变得灰暗。

    确实，眼前的男人，将帝国收拾得井井有条，奇迹般地让庞大却易碎的联邦帝国，挺过了先王遇袭昏迷之后最黑暗的岁月，也让查理斯能够拥有一个安稳的童年。

    可也分明是他，亲手害死了查理斯……

    当初若不是陆骁逼着查理斯将小水送到自己面前，查理斯又怎么可能因绝望而生出远征异星的想法，最后被阴险的安格斯族引入陷阱，绞杀在遥远的彼星……

    “陆骁，你没有心！”太后瞪着陆骁，一字一句说着。

    陆骁提醒道：

    “查理斯陛下死于安格斯族的袭击，如今它们近在眼前。您要向谁复仇？”

    太后缓缓闭上眼，夹杂着银丝的耀眼金发，像是一瞬间黯淡下来：

    “你的条件，我可以答应，但那要等到你剿灭安格斯族、平定了所有叛乱的那一天。若有一星未归，我不仅不会赐婚，还会阻止你们见面。”

    她提出了一个不可能的条件。

    别说安格斯族尚未被联邦了解殆尽，无人懂得怎么对付它们，就连查理斯，也在它们手上折戟，整队装备精良的远征军全军覆没。很显然，偌大的联邦是否能够从这场星际战争中全身而退，仍然存疑。

    再者，已经伺机独立出去的各领星，就像是一盆泼出去的水，若要把它们重新收归管辖，只怕要历经漫长的岁月和……征战。

    若要解决其中任何一个问题，恐怕都需要几代联邦人去努力。

    可太后却将它全部压给了陆骁，分明是打定了主意，绝不让他与小水有机会在一起。

    可陆骁听完，面色只是一如既往的冰冷，眸光似一潭毫无波澜的死水。

    他黑眸略一偏转，瞥了维林一眼，淡淡道：

    “我需要，一个公证人。”

    ……

    ……

    小水仍然站在太后的书桌前。

    她动作缓慢地，一点点清理着凌乱的桌面，纤细的手臂，止不住微微颤抖。

    “我来吧，王后。”一旁的女侍见状，上前来要帮她。

    小水动作顿了顿。

    她仍是无法适应这样的称呼，尤其她与查理斯其实并未成婚。

    她缓缓摇了摇头。

    “可是……”女侍有些不安，仍想说服她。

    小水轻轻地挡开她：“不用。”

    若是不找一点事情做，她无法压下自己此刻慌张凌乱的思绪。

    自从刚才，她暗示性地将安格斯族入侵的消息告诉了太后，对方几乎是立刻沉下脸来，一言不发地向外走。

    小水不知道，太后去了哪里，是不是去见了陆骁。

    ——她希望是。

    否则，她恐怕已陷入险境。

    自小水将消息告诉太后起，直到现在，应该只有极少数的联邦高层意识到，人造天空的一连串异象，源于“流”的异常活动，而“流”的异动，又源于安格斯族星门的开启和关闭。如今安格斯族正在暗中开启星门，意图入侵萨尔托斯，联邦主星危在旦夕。

    太后很快会采取动作，武装整个萨尔托斯的军力，对抗安格斯族。

    其中最大的可能，就是暂停对陆骁的审查，让他戴罪立功。

    这正是小水真正的目的。

    可是，若联邦军部真的立刻着手对抗这次危机，将兵力布置开来，加大观测力度，寻找“星门”的位置，便会发现，根本没有什么“正在开启的星门”——

    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假消息。

    或者说，人造天空屏幕熄灭和花屏是真，“流”的异常活动是真，可安格斯族的到来，却是假的。

    从头到尾，安格斯族没有来，也并没有人，试图在萨尔托斯的上空开启星门。

    小水所做的，只是连夜去到了萨尔托斯外海，给那些习惯于寂静的“流”，唱了一夜的歌。

    在那个电闪雷鸣的人造雨夜，这只来自塞壬星的水妖，解除了联邦人类叮嘱她在外海必须戴上的一系列防毒装备，独自站在遍布精神毒素的外海边上，对着漆黑一片的海岸，唱了一晚的歌。

    她看不到她的听众，脑子里回荡的，只有一个想法——

    太后会杀了陆骁。

    她不知道怎么救下他，她唯一擅长的，只有唱歌。

    李尘曾经说过，她的歌声，能够对外海的那些精神系生物“流”产生极大的影响，可以直接净化它们所释放的精神毒素。她也曾在那次莫瑞尔炸开屏障的事件之中这样做了，因此救下了许多无辜的平民。

    往年在塞壬星的深海之中，她亦习惯于用歌声请求海底的鱼儿同她玩耍、替她找回一些丢失的物品。它们从来没有拒绝过她的请求，永远热心地帮助她……

    或许，那些“流”，不仅能被她的歌声所净化，也愿意接受那其中所蕴含的信息。

    小水并不完全肯定这一点，可是走投无路，只好试着一搏。

    于是，她拜托李尘，为她支开了屏障边缘的守卫，带着陈天歌为她找来的扩音设备，在外海唱歌，请求那些“流”，在第二天同她一起，扰乱大屏障的电流，制造一个“安格斯族开启了星门”的假象。

    她知道，唯有安格斯族到来的消息，才能让太后暂时放过陆骁。

    而唱歌，也正是她唯一可以做到的事……

    可这件事情的真相一旦暴露，她将成为欺上瞒下的罪人。

    太后绝不会放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