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楼上卧房里的窗户忘了关,刚才飘风刮过来的雨全落在了羊毛地毯上。

    等许瓷把二楼那几个开窗通过风的房间窗户全合上,沈确也已经把她浴室灯泡给换好,走出了少女风格满满的卧室。

    两人在廊道处打了个照面。

    晕黄灯光从房间倾斜到楼道口,拉长两人的身影。明明彼此还隔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影子却有一部分重合在一起。

    许瓷能感觉到他身上残余的雨雾气息,伴随着似有若无的薄荷味烟草香,他如今是会抽烟的成年人了。

    面上看着已经成熟很多,体骼坚实,比同龄男生多了几分稳妥和冷漠。

    她低眼,看见男人的手上还拿着一个废弃的灯泡,嗫嚅道:“你今晚在家住吧,我有把你的房间收拾好。”

    想到他那个逼仄的楼道间,许瓷又小声补了句:“对面的房间也有收拾。”

    对面是客房,小洋房里的空房本来就多。现下这个家里就他们两个人,住哪里都无所谓,也没有长辈会来管教约束。

    但沈确从她旁边错身而过,要下楼,只留下一句:“我不住这。”

    话音落下,空着那只手被她牵住。女孩指腹圈着他温度低冷的腕骨,嗓音微微打着颤:“那你住在哪儿?”

    他面色冷淡,下颚线深隽分明。垂下漆黑的眸看向自己被攥住的手。站得直,并没有打算回应的意思。

    微微一用力,挣脱了她的牵制。

    许瓷手垂下来,面色出现一丝羞恼,蹙眉盯着他面无表情的脸。他目光却没落在她身上,颇有些置身事外的意思。

    片刻沉默的对峙后,沈确略微嘶哑的声音在空旷走廊上响起:“有事打我电话。”

    楼梯上传来他下去的脚步声,不留一丝情面地离开。大门开了又关紧,之后是院外隐约传来汽车启动的声音。

    许瓷转身回了房间,鼻尖泛起一阵委屈的酸楚。等看见床边上的大号行李箱,她心里五味杂陈的情绪才渐渐平息下去。

    其实早就预想到沈确对这个家没有什么归属感。

    记忆中,沈确在许家过得是好过之前流落在街头或被孤儿院收纳的日子。但不得不说,也确实艰难。

    叔叔的老婆心胸狭窄,对这个半道搬进家里的男孩没有好脸色,生怕多一个分家产的。

    她有两个儿子,也就是许瓷的二堂哥和三堂哥。两人生性跋扈恶劣,小时候没少惹哭过许瓷,如今也是闯祸不断的二世祖。

    他们从小就知道沈确不是许家人,自然也不把他当成兄弟对待。抢他零花钱、砸坏了爷爷生前收藏的古玩就冤枉给他、打架也找他背锅……

    许瓷叔叔脾气一向是三兄弟里最差的,暴虐凶煞,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火气上来了,几乎没人拦得住。

    叔叔喜欢体罚,对自己两个儿子都极少手软,更别说对待无亲无故的沈确,要求就更严苛。

    经常罚沈确不准吃饭,拿棍子往他身上打也是时有的事。

    同在一个大家庭里,许瓷是父母手里千疼万宠下的小公主。而沈确自尊心强,自小能忍能吃苦,十二、三岁就常因为身无分文要在外面偷偷打工。

    她记得小时候在周末常来奶奶家玩。

    有一次,沈确因为被两个堂兄指认他偷了钱而被罚着跪在院子里一下午。

    叔叔拿着皮带抽他,嘴上骂骂咧咧说“日防夜防,家贼难防”。边上两盆花草无辜受牵连,被中年男人挥鞭的力道给削断在地上。

    奶奶劝他低头认个错,让叔叔消消气。

    但好说歹说下,浑身蚀骨的痛楚让少年一言不发。既不承认是自己偷钱,也不开口求饶服软。

    一直到暮色落下,院子里的照明灯亮起。

    很久之后,许瓷依然记得自己装被吓到大哭了半个钟头,才让叔叔松口同意沈确起来吃晚饭的场景。

    她眼泪鼻涕都没擦干,抱着水杯踉踉跄跄地去找他。

    在黯淡的角落处,少年双膝依旧保持着跪地的姿势,面色冷峻,薄唇抿直成一条线。清瘦手臂上的皮肤被抽得溃烂,血液干涸凝结。

    他脊梁骨却自始至终挺直着,像矗立的一块碑石。

    沈确年少时接触最多的就是命运给予他寄人篱下的残酷和丑恶,不喜欢这个家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许瓷仍对他们幼时亲近的兄妹情谊抱着一丝幻想。

    ……

    *

    夜色尚浅的浮城并不萧寂,酒杯交碰处是最喧嚣的地带。

    鼓碟噪音的夜店地下城是一间拳击俱乐部,绚烂的镭射灯光从台上的斗兽笼里扫到观众席上。

    只是今晚俱乐部没对外开放,看不到比赛时场下普通观众们一张张充满疯狂欲望的脸。

    这楼里最中间放置着打拳的台子,旁边伫立着几根高峭的桅杆。铁锁链代替了一般拳台的围绳,将此处铸造成一个坚不可摧的牢笼。

    有人打拳为了发泄,有人陪练只为谋生。

    VIP观众席位就在拳台正下方那一排,视野最佳。这会儿中间的茶桌前正一左一右地坐着两个人,算是包了场。

    一位是头发稀疏的中年人,另一个则是沈确。

    卡比龙烟草的气味从沈确唇间吐出来,一层青白烟雾笼在他英挺的眉眼上。他摁灭烟尾的最后一点猩热火光,低头看着桌上被掀开的骰盅。

    再抬眼,是押到了自己脚边的梁子。显然已经被毒打过一番,嘴角青肿,隐隐渗出了血丝。

    “沈老板,都是自己人,我也不跟你客气了。”说话的是于茂,人称笑面虎于二爷。二郎腿翘起,指着跪在地上的梁子开口,“你兄弟冲撞了我的人。我给你个面子,按你的规矩来?”

    沈确没应,径直看向梁子:“你说呢?”

    梁子咬紧牙关,双眼猩红:“来!”

    于二爷见状笑了,指着后面一排保镖中的一个壮汉打手上台:“去吧,你们年轻人的恩怨要靠自己解决。我和沈老板都在这看着,保证公平。”

    所谓的规矩就是拳台对打,这张台子一旦开了,就没这么多仁慈道义的规矩,全是最原始的打法。

    拳脚无眼,死伤意外自负。

    押着梁子的人松了手,把他弄上了拳台。

    梁子勘勘站直,活动着手脚的筋骨。眼前的壮汉一拳急速地打了过来,他往旁边闪过,身体猛然撞上了拦着的铁链。

    四周桅杆也因此重重一震,不断抖动。

    台上两人拳腿并用,回踢中几乎是血肉横飞,能听见沉重的闷痛声。犹如两只凶恶老虎在“撕咬”对方脖颈,稍有不慎就有人会在这场搏斗中被彻底淘汰。

    台下自有坐观虎斗的人,两边人都紧紧盯着对方。

    于二爷悠闲地捡起一颗骰子:“听说沈老板玩牌很厉害,在大小注上无敌手。趁着他们还在切磋,我们也来比一把?”

    说着,便自顾自摇了骰盅。嘴里念了几句“大吉大利”。

    揭开显示:两个5,一个6。

    “看来我运气不错啊。”他显然对自己摇出来的数字很满意,盖上后晃了晃,“沈老板请。”

    沈确没他这么多花里胡哨的折腾劲,拿过骰盅快速地晃了晃。揭开:齐花花的三个6点。

    于二爷脸色微变,不太好看。但接下来“嘭”的一声巨响,让他面色更沉,几近乌黑。

    拳台上有重物摔在地面,还撞上了当啷锁链。

    落于下风的正是他刚挑上去对打的那名打手,比梁子高大魁梧,却依旧在几番来回后被撂倒在地上。

    铁链上沾着分不清是谁的血,拳台上的两头老虎都在打斗中受了伤,但总能分出个胜负高下。

    梁子把人踢到了边角处,双眼通红地又扑上去进攻,一记凶拳即将重重地落下。

    沈确黑睫覆在眼睑,手轻抬,示意到此为止。

    台上的梁子拳风凌厉,在刹那间避开了要害。

    “不错。”于二爷沉下脸,阴阳怪气地冷笑了声,“我愿赌服输,你的人还给你。”

    那名壮汉打手被保镖们拖了下去,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离开。

    勇仔他们几个人也赶紧上拳台,扶住大汗淋漓的梁子下来。帮他漱口时,他吐了半盆血水,混着难闻冲撞的血腥气。

    “叼他老母!笑面虎,不就仗着自己是盛爷的亲弟弟吗?”勇仔看着兄弟这样,心里难受得紧,“他们这群人,真不把人当人看!”

    梁子缓了会儿,喘着粗气走上前:“对不起啊沈哥,我给你惹麻烦了。于二爷本来就看我们这边不爽,以后盯得会更紧了。”

    沈确把手边的热毛巾丢给他,淡声:“会有解决麻烦的时候。”

    *

    乱梦一宿的一大早,院子外面的门铃声就响个不停。

    许瓷挂断了房间里的门铃提醒装置,正想继续睡下去时,才慢慢反应过来自己在浮城,外面能是谁来找她?

    她简单披了件外套跑下楼,打开院门。

    “哎哟,真是妹妹回来了!”邻居张婶手里端着碗糕点,仔仔细细打量她,“昨天你张诚哥说看见屋里亮了灯,门口停了车,我还不信呢!妹妹长高了好多啊。”

    许瓷有三个堂哥两个表哥,唯独没堂表姐。因此小时候常被叫妹妹,算是她小名。

    她回来无亲无故,唯一一个哥哥昨天还这么冷淡。难得有邻居还记得她,赶紧把人请进屋里。

    许瓷看了眼空空如也的厨房和冰箱,局促地问:“张婶您喝水吗?我昨晚才回来。刚在睡觉,没来得及泡茶呢。”

    张婶笑得温和:“不喝。猜到你刚起,给你带了我儿媳妇做的豆沙包。”

    “儿媳妇?”许瓷诧异,“张诚哥都结婚了。”

    “二十五岁也该成家了,夫妻俩在大学城那开了间小张冰室,有空你就去找他们玩。”

    张婶一向是芋景湾这一块老居民区里最善谈的,三言两语间就把她回来干什么、在哪个学校都问得一清二楚,又聊了聊这几年浮城的变化。

    “……要我说,你阿婶最小气。当年出国的时候还想把这房子变卖了呢,她难道还缺这点钱?何况你奶奶生前就说过这房子属于三兄弟,又不独独是她老三家的。估计是生怕你那个哥哥占到好处!”

    那个哥哥指的是沈确。

    熟识的邻里都知道他是许家捡来的孩子。

    说到这,许瓷忍不住打听:“张婶,我叔叔一家是奶奶去世后没多久就出国了。那我哥哥他去哪了?有继续上学吗?”

    张婶像听到什么天方夜谭,音量提高:“上学?他没去坐牢都是好的!”

    她被这措辞吓到:“什么?”

    你爸妈带着你搬去北方后,他就不怎么回这个家了。你奶奶身体越来越差,力不从心。你阿婶为人又刻薄,巴不得甩掉这个脱油瓶……”张婶唏嘘不已,“沈确那孩子以前是会读书的,听说学校里都给他免学费。读到要考大学的前一年,市里的教练来招他学游泳。”

    许瓷越听越懵:“学游泳?”

    “是啊,我听说拿过几次奖!老师夸他有前途,后来不知道他为什么没继续学了,还退了学。常跟一群打架滋事的街溜子玩在一块,那群混混痞子能有什么出息……市里那教练说他学籍上的联系地址填的是这里,还来这找过他好几次。真是可惜了,没爹妈看着的孩子,最容易走歪路。”

    “我哥哥他现在挺好的。”许瓷低着脑袋,轻声辩驳,“他昨晚回来了,说在做海运。”

    张婶努努嘴,浑不在意地说:“这就不知道了,我也好几年没再见过他。这么小就到社会上去打拼,见的肯定多,只要别做什么不正当的生意就好。”

    从张婶嘴里得知了沈确那几年的情况,许瓷心里更闷。

    她想打个电话去找他约个时间叙叙旧,但是想起昨晚上的见面接触,又有些胆怯地想退缩。

    也许他已经习惯一个人,并不愿意和她多联系。

    算了,不想这么多。今天不是周末,他应该要上班,她也要先把自己的事情搞定。

    来日方长嘛。

    吃过午饭,许瓷打了辆车去学校。

    今天是大学报道的日子,她按照校方发来的邮件提示注册完Id,逛了下诺大的校园教学楼,再去教务科领了实体的学生证,顺便也申请好了宿舍。

    芋景湾属于靠海的度假区领域,有些偏,离学校也不算近。

    许瓷想着,还是在校有个住处更方便。

    在申请到浮城大学的交换项目后,她在新生群里也认识了几个聊得来的同学。不过下午办完这些事后,只见到了其中一个人。

    那是个男生,叫柯闻卓。

    一身穿搭能看出家境多优越,他老家是内陆城市,长相俊朗,性格也阳光大气,见到许瓷后脱口而出第一句话:“我的天,你好漂亮。”

    第二句:“你头像和你本人真是差很远!”

    许瓷的脸书头像是随手让闺蜜帮忙拍的,当时她捏着自己脸拍下了一张搞怪大头贴,就这么用了好几年。

    她笑笑:“谢谢你的夸奖,你也和我想象中不同。”

    柯闻卓耸肩:“那我希望这个‘不同’是积极方面的。比如我在手机上只能体现八分帅,见到本人才发现帅呆了。”

    许瓷被逗乐:“哈哈哈。”

    出电梯门,柯闻卓的绅士手挡了下:“lady first.”

    和性格好的人聊天很放松,许瓷又问了问他关于专业上选课的事,并以半个本地人的身份应允了改天带他去探店。

    从主校区的校门口走出来没几百米,就听见闷闷的几声响雷。

    有空调水飘到了脸上,柯闻卓抬眼看天:“又要下雨?”

    许瓷倒是淡定:“习惯就好啦。这几个月是沿海地区的台风雨季,会频繁地下下停停。”

    “那你带伞了吗?”

    她云淡风轻的表情一顿,无奈摇头:“我忘了。”

    刚说完,雨珠猝不及防地倾盆落下。

    柯闻卓脱下身上的夹克外套,举起来,指了下马路斜对面的七仔便利店:“不知道我能不能有这个荣幸,把许同学护送过去?”

    17、8岁的毛头小子年纪,第一眼的喜欢都明明白白摆在脸上,半点也不遮掩。

    许瓷弯唇,抱紧了身上的挎包。被他一手揽进了外套底下,两个人一起朝着避雨处狂奔而去。

    白雾溅起,整座城市在雨里颠倒。天色随之暗下来,霓虹灯牌便亮起。

    身边女孩脸蛋白净明艳,唇瓣因为沾上雨水而红润润的。纤长浓密的睫毛也被打湿,却不见狼狈,反而有一种娇憨的鲜活感。

    柯闻卓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神色有些懊恼:“看来这外套没什么用,你头发都淋湿了。”

    许瓷倒没在意这么多,从包里拿出纸巾递给他:“还说我呢,你比我惨多了,快擦擦。”

    有雨被打斜地刮下来,玻璃上也起雾,变成白茫茫一片。檐下空间小,柯闻卓很有风度地把女孩挡在了自己身后侧。

    “叮咚”一声,是身后便利店的开门提醒。

    沈确从里面慢步走出来,头上戴着一顶黑色的棒球帽。帽檐压得很低,脸小又窄,额前短利的碎发半遮住薄而白的眼皮。

    他站在门外空着的另一侧,看着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手里捏了捏新买的打火机,蓦地听见一道熟悉娇俏的声音。

    “不知道什么时候停,我还打算去趟超市呢。”女孩抱怨地嘟囔了句。

    很快有另一道男声接腔:“你想去哪个超市?我也正好要买东西,不如一起?”

    沈确偏了偏头,朝男生身侧方在擦拭湿发的女生那看过去。许瓷也在这一刻如有被注视的感应般看了过来。

    四目相对,逮得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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