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从这一切噩梦中醒来的时候,蔓儿发现自己睡在柔软的羽毛铺就的床上。头上罗帐顶赫然垂下一粒产自极西海深处的夜明珠。

    “我死了吗?”她喃喃地自言自语。

    “娘娘!”

    蔓儿努力转头去看,床前是许多人,许多许多人。有年轻貌美的宫人,手执盥洗的金盆。有年纪老成的婆子,目光及地,不敢看她。他们都不敢看她。他们都跪倒在她的床边。脚下跪倒了一片黑压压的人。

    她不理他们。

    “娘娘,您醒了!”领头的婆子颤巍巍地、小心翼翼地唤她。

    娘娘,义父吴大人曾极力地想将她送入这座君夏王的宫,成为一名妃嫔,好照耀他扶摇直上的青云路。

    蔓儿自那些火光血泊里想起历历往事,那贫穷破落的家,六岁那年在荒山上被一袋钱及两匹布帛换走的下午。满室精雕细刻的壁画,画中人脸上飞溅鲜血。吴大人脸上两道可怖的血泪,还有他捂着脸跌跌撞撞到处喊人的模样。

    她冷冷地,咯咯地笑了,坐起身,目视脚下这一片跪倒的宫人婆子。

    “您……笑了。”为首的婆子颤巍巍陪着一脸笑,手里拿着一把海底鱼骨做的梳子。“老奴名唤花婆,今后就由老奴替您梳头。娘娘……”

    “下去!”蔓儿冷峻地说道,目光平视他们,又似穿越了人的脸,直抵千里之外白云之上的不知名的远方。

    “娘娘……”婆子仍颤巍巍不敢动。

    “下去!”

    依然是蔓儿冷淡的声音。

    婆子不敢再违抗,带领一众手持金盆玉梳的宫人下去了。

    许久,这殿内没有任何人敢进来。

    蔓儿拥被坐在床上,天上飞鸟羽毛织就的软被,罗帐流苏,头顶垂着一粒硕大的夜明珠。这里远比吴府更豪华。这是帝国最有权威的地方。——但她只想念那个贫寒破落的家,四壁黄土,门口一个以柴木搭建的鸭架子。两只笨鸭摇晃着游上岸。母亲亲手煮的鸭蛋。

    她目中掉下泪来,无声无息的。

    “原来你也会哭。”

    她抬起头,泪眼婆娑里见到门口斜斜立着那个身着玄黑色金边龙袍腰缠白玉带的男人。

    南夏帝国以玄白二色为至尊。来的人,必是夏王。南夏王朝权力至高无上的男人。

    他的面容仍是那样带着浓重倦意,口中嘲讽,压抑着一丝不愿发泄出来的怒气。“这许多人,都伺候不了你。原来是要孤亲自来见你不成!”

    夏王压抑着怒气,站在门口,见这女人终于止住了哭,便冷冷地说道。

    她依然披散黑发拥被坐在床上,甚至没有下地跪拜他。他亦不追究,只是压抑地沉默地站在那里。如一座山矗立于无形,压抑地望着她。

    两人沉默地对视。

    穿堂风来回地吹。帐钩是纯金打造的,格楞楞发出动听悦耳的撞击声。

    蔓儿良久地、平静地注视这位夏王。他的脸很年轻,年不过二十,由于长年征战的缘故,嘴角多了一丝杀气。

    南夏王朝的君主都嗜杀,常年征战。

    据说是北夏常年入侵,又联合其余诸侯国带兵来犯。总之,南夏年年都有战争,越往北夏接壤处走,人烟越稀少,几乎是十室九空。野狐占据了房舍,掷石击缶,荒芜至难以想象。

    父亲便是在一次战争中伤了腿脚,做不得重活,只能在门口开垦了一小块微薄的地,种了稻米,稻米却总是不活。

    蔓儿的思绪淡淡地,如天边流云消逝于这座金殿四角。

    直到一双手捏住她的脸。

    蔓儿吃痛,抬起眼,终于正视那人的狭长双眸。

    他捏的很重,不带丝毫情意地看着她,冷冷地说道:“孤再问一次,你是何人?为何踏入圣殿?圣殿的事,你又是从谁那里听来的?”

    蔓儿看着那双眼睛,那双嗜杀却又带有浓重倦意的眼睛。忽然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你封我为嫔妃?”

    她醒来的时候,听见那些婆子宫人喊自己为娘娘。她觉得这是极荒唐的事情,哪怕下一刻就死,也要问一问。

    她不要不明不白地成为金殿内一个寂寞的娘娘。

    君主膝下无子,广纳后宫,不知有多少娘娘,又有多少美人,淹没于这座南夏王朝的金殿。

    夏王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手却松开了,倦怠地在她身边坐下。

    她没想到夏王会如此随意地坐在自己身边,面色一阵慌乱,本能地用手捏紧了裙角。被子里是一件软滑的缎子,不是她来时在吴府所穿的素衣。她又一阵不适应的慌乱感。人总是对熟悉的东西觉得安全。此刻她一点安全感都没,天地之大,连她一个容身角落都无。

    她哀切慌乱的神色被君主看在眼底,他淡淡地倦怠地笑了笑。“你怕我?”

    蔓儿低头默认。

    “你居然也会怕孤。”夏王冷冷地笑,突然掀开她的被子。

    “啊!”蔓儿尖叫了一声,慌乱地往后缩了几步。

    吴府义父的所作所为伤了她的心,她毕竟年幼,她目光中的镇定完全失去了踪影。

    蔓儿瑟缩地团在角落里,连指尖都在颤抖。

    “你是孤的王后。”夏王冷冷地将她一切表情都收入眼底。半晌,依然冷冷倦倦地,居然回答了她的问题。

    蔓儿震惊地张大口,再也说不出话来。王后!夏王自登基以来,嫔妃无数,至今未娶后。后宫中不论出身贵贱,谁若能生出子嗣,便是王后。——这也是吴大人为何费尽心思要将蔓儿送入宫中的原因。但是嫔妃那么多,现任夏王自十三岁纳第一个妃子至今,没有人能诞下一男半女,连半点儿音信都无。

    民间都传说夏王太过嗜杀,所以绝了后。

    如今这个小儿闻之止夜啼的暴君居然封自己为王后?凭什么?

    蔓儿脑海中突然闪过那夜色中圣殿中央一团冰蓝色的妖火。在长矛对准自己的时刻,那团火焰突然蹿到她身上,直到她张口将其吞入腹中。会不会是因为这个呢?

    “所以,告诉孤,你究竟是何人?”

    夏王冷淡地坐在她身边,目光却根本没有丝毫情意。

    他似乎对这个从空而降的来历不明的少女一点兴趣都没。

    民间盛传君主好美色,原来也并不完全属实。

    蔓儿自认绝对不算丑,颇有几分颜色,为何夏王竟似极其厌憎看到她!

    蔓儿空洞而又落落地说道:“我是五羊大夫吴大人府上的养女。我的亲生父母,出身贫寒。在六岁那年被吴大人领来京城,今年十三岁,原本就是吴大人预备了要进入宫中伺候君王的。”

    她声音空洞的不似活人,透着无边寂寥。

    与她的年龄无关的,一种古老沉寂的落寞。

    “你不愿意进宫?”夏王看穿了她口气里的倔强,一针见血地冷笑道:“是怕生不出子嗣?”

    蔓儿没有理会这句话。她的目光盯着自己的脚。双手抱膝,在角落里缩成一团,尽可能不靠近君主。离他越远越好!她惧怕男人的身体。那夜灯烛下吴大人半老的身躯生猛如恶狼,扑向她的模样仍深刻地印在眼前,挥之不去。

    她猛地打了个寒颤,突然弯腰扶着帐边,张口就吐。

    她呕的很厉害,连秽物弄脏了君主那件玄黑色金边的龙袍都顾不得,趴在床边吐得天昏地暗。

    夏王再也没料到这个女人居然敢弄脏自己的袍子!她称呼他为平辈,他忍了。她对这一切漠不关心毫不珍惜,他也忍了。她不下地跪拜不行任何礼数,他都忍了。甚至于连她对于自己封了她为王后都表现的太过冷淡……但这些都算了,看在圣火选择了她的份上,他什么都可以忍,他可以娶眼前这个女人为妻,可以封她为后,可以给她一个女人能得到的至高荣耀。

    但是她居然张口就吐,吐的自己一身一脸的赃物!

    夏王终于暴怒站起身,气得脸色发青。“你!”

    他拔剑对准这个女人。

    蔓儿勉强抬头看了他一眼,但紧接着又一阵呕。她吐的已经看不清面前所有,只觉的黄胆水都吐完了,但胸腔内还是翻江倒海般藏了无数的翻涌,不吐出来一定会死掉。小腹内还有一团隐藏的火在燃烧,冰凉的,却又熊熊燃烧着。

    她疼得打滚,从床上一直滚到地上,对夏王的剑视若无睹。

    夏王不得不把剑尖屡次后移,以免她自己撞上来。

    有一次她的发丝甚至擦着剑锋滚了过去,夏王虽然即刻收剑,锋利的杀人无数的剑气依然斩落了几缕青丝。

    那如蔓草般的青黑色发丝。

    夏王注视着这个疼的一头一脸汗水泪水和呕吐物的女人,和掉落在地面的那几缕黑发,目光颇复杂。许久,终于呛啷一声,归剑入鞘。

    他转身去叫人。

    就在他抬脚的一刻,那女人滚上来抱住了他的腿。“求求你,杀了我!”

    蔓儿的声音已经极虚弱。“……好疼!求你杀了我!”

    夏王厌恶地低头看了一眼抱住自己腿不放的女人,正看见那张乱七八糟的脏兮兮的脸上那对眼睛,滚滚落下热泪。她毕竟年幼。在这个年龄有些女人已经可以入宫伺候君主,但是她看上去格外的柔弱,也格外的小。

    她眼里的惶恐与疼痛,像抱住亲生母亲哀哀哭泣的孩子。

    夏王奇怪自己也会心软。他居然不能拔腿就走。他居然,不能挥剑杀了她!

    就在那一刻,二十三岁的南夏王朝的羸王,心内突然听见了那团冰蓝色圣火灼灼燃烧的声音。从那个女人的指尖上,传递进他的肌肤心上。

    那是一种微弱的毕剥毕剥声,极细小,却异常清晰。

    他听见自己内心对于这团圣火无限的臣服。在这一刻,他宁可跪倒在尘埃,跪倒在这团灼灼燃烧的冰蓝色圣火前,听其差遣,为之生,为之死。

    那团冰蓝色火焰燃烧的声音,此刻就从陌生少女的指尖,一寸寸,传入他心底。

    如召唤勇士厮杀的战鼓。

    一旦入耳,终生成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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