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来找萧敏行的，路过你这里。”小江放好交杌，傅花醉擦完刀身便坐下。散了一地的衣服和物件，还有死尸，处理处理估计就得天明了。桓孝晖低头叹了口气，“怎么交待，说还是不说？都不知道是谁要杀我……难道是侯方略？”

    “他怎么了？”傅花醉问，“有什么可疑之处吗？”

    “有，他劝我不要查人数，结果查出来确实少了人。侯方略已经和崔将军一条船了，像是在护着崔将军。”桓孝晖支颐，“那我觉得，他们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之后一定会再来杀我。马上就到长安，他们总会抓住我懈怠的时候一击毙命。”

    “这样说来确实可疑，他这种人虽然嫌贫爱富，但也不至于兵戎相见。崔神秀收买一个侯方略，稳定战野军旧部，真是高明。”傅花醉握紧了刀柄，“柳大一死就如鸟兽散，真是混蛋。”

    “混蛋不混蛋的，他有妻儿老小，总得多挣些钱粮才好安家。我和侯方略之前关系还不错，我总觉得他并非和我闹掰，而是……而是在提示我。”桓孝晖从桶里舀了瓢水，倒进壶里烧，“他肯定知道什么！所以想让我一气之下和他决裂划清界限，这样就不必掺合进来，当个糊涂鬼。”

    小江收拾完东西，自己也拿了个交杌，打着哈欠，“郎君，我总害怕他们接下来还会来，万一顺手把我也杀了毁尸灭迹怎么办呢？”傅花醉道：“放心，这些日子我随着你们行军，晚上就不睡了，给你看门。”

    桓孝晖一愣，“咳，多不好意思。算了，不说我了，你昨夜去找萧敏行做什么？我也想去找他来着，不过没什么由头。”傅花醉道：“从萧敏行那里，知道了些疑点。其一，是阿琉音劝萧敏行不做监军。你们之前跟我说阿琉音有可疑之处我还不信，现在看来确实。”

    “大周行营总会设置监军，我记得这次监军是崔将军设的，本来人选是萧敏行，结果萧敏行力辞，这才没去成。瓜州之战加上之前的军功，崔将军回京也绝对能封侯，和东宫的靖北侯一样。”桓孝晖蹲在火炉边等水开，“如果说他想趁着打仗把萧敏行不明不白做掉的话，没理由啊！萧敏行就算素日不多说话不喜往来，也没到这个地步。”

    “不如想想，要杀萧讱的人会有谁？”傅花醉的话已经很明显了，桓孝晖心领神会，“萧错！也就是现在国公府世子！对了，萧错表字元石，元字，代表长子，他的这个字无非是萧公在表态，只认萧错为长子。所以，萧错和崔将军，应该暗中有勾结，一个想害将军，一个想除掉世子之位的威胁。”

    傅花醉点头，怒气上涌，“我猜的也是如此。但侯方略在其中起着什么作用，就不得而知了。我之前已经和太子联络，太子的意思，多行不义必自毙，姑且观之。”

    “我们一旦先下手就是理亏，太子不在意，反倒希望越闹越大然后一网打尽？实在是狠，他就不怕万一自己遭了难？禁宫之中，总得多些人手才好，尤其是陛下那里。陛下一旦落入贼人之手，挟持天子，太子就只剩死路一条。”桓孝晖心有余悸，“让我想起史书上的谋反了。有些谋反，却是人君乐见其成的。他们巴不得这些人反，好有理由一网打尽永绝后患，甚至不惜给造反之人高官厚禄，等这些人野心膨胀的一日。”

    “而造反的人也清楚，不一定能成事。不过既然已经受到猜疑，反也是反，不反也是反。”傅花醉最是明白这样的道理，“这就是他们兄弟之间的斗争了，我是局外人，不该说什么。”

    “萧错和萧敏行是堂兄弟，萧敏行过继后就是亲兄弟。为了个世子之位，哎。”桓孝晖族里也有兄弟，从没哪个像这大家族一样，非要斗个你死我活，“梁王和太子，可是亲兄弟啊，他们要斗就斗好了，我们能做什么呢？我甚至还怀疑，这次瓜州之战从头到尾都是人祸，太明显了，那些人太明显了。”

    “做局的人料定了我不会去，这才在瓜州设死局，要柳大有来无回。”傅花醉接过桓孝晖递过去的热水，“但是做局的人也没料到，他走到这一步，也是死局。当初邓艾灭蜀害三贤，瓜州之功比不得灭蜀，而那人的欲望，却远高于钟会。”傅花醉抿了口水，冷笑一声，“那大家就同归于尽好了。”

    “事情没查清楚，你不要做傻事。”桓孝晖劝着对方，傅花醉放下杯盏，毫不在意，“查清楚了我也会这么干。桓判官，我和你不一样，你么，不知道柳大在我心里是什么地位，换了个官职，也还能做，可我不是。”

    “老傅，你这么多年，太容易走极端了。其实你大可不必这么想的，”桓孝晖把交杌拖过来，“我们，还有任休明以及萧敏行，都认得将军，也都因为将军离世而痛惜。可是日子总归要过下去，我只是不想看你做出一些追悔莫及的事儿。”

    傅花醉摇了摇头，“你们活在当下，可我活在过去。柳大死后，我不过是强支着恨意过日子罢了。以后会怎么样，即便报了仇，我也回不到过去，只能凭着酒劲儿，在梦里想想当年意气风发的日子……”

    “你……蠢笨啊！”简直是对牛弹琴，桓孝晖怒而握拳，“天底下不是只有一个柳大的，你不是跟着谢老大么？谢老大待你，和柳大一样，你如今的日子，也是你选好了的，为什么不放下过去，好好想着以后怎么走下去呢？”

    傅花醉沉默良久，眼里竟然朦胧了一层水雾，“可我没法原谅自己，是我害了他。如果我在他身边也好啊，他一个人在雪地里，该多难受。”

    闻言，桓孝晖也说不出话来。也是，作为记室，桓孝晖勤恳负责，用他的话来说就是“无可指摘”，但是傅花醉毕竟心中有愧，“那我不再劝你了。接下来，你是跟着我们一起行军吗？”

    “我得保证你的安全，毕竟你脑子好使，还知道内情。”傅花醉说罢，拖着死尸处理去了，小江见状也跟着出去。军帐里只剩下桓孝晖，他也有点不适，披着披风，跟上了二人。小江和傅花醉动作太快，桓孝晖只是愣了会儿，就看不见人影了，只能循着血迹走。

    “桓判官。”熟悉的声音……是侯方略？桓孝晖回过头，难得恶狠狠瞪一个人，“是你背后的主子派人来杀我的？”

    侯方略一身戎装，升任后的兜鍪格外气派，这人天天戴在头上，“我说过，你不要掺和进来。你对我有恩，我也知道，你是死较劲儿的人，有些东西不知道为好。”侯方略外表的气派和神情的黯然太过明显，“我真的不想害你，咱们都是一样的苦命人，活着本就不易。上头那些人，杀咱们比踩蚂蚁还容易。”

    “我不觉得，谁还不是脖子上一个脑袋，就算死了，脑袋掉了碗大个疤。我孑然一身无牵无挂的，想法肯定比你简单多了。”桓孝晖向里紧了下披风，任那深更半夜的风吹得发丝凌乱，“经略济世，遥不可及，秉持此心，无怨无悔。”

    “真羡慕你。”侯方略大笑几声，“我要是像你一样，早就没命了。以后相见，就是仇敌了。”说着，侯方略从腰间解下酒囊，拆了木塞就给桓孝晖，“最后一次了。”

    桓孝晖并不敢接，怕其中有毒。侯方略明了，只好尴尬地拿回酒囊，自己一饮而尽，“我干了。”二人相顾无言，桓孝晖回头便走远了，心中并没什么留恋。于他而言，遇到的人和失散的人，已经一样多了。

    与此同时，长安永兴里的萧宅，世子萧错彻夜难眠。他凝视着面前的棋盘，抓起一把黑子，洒落到上面，棋子撞击棋盘，玲珑作响。小时候，萧宗陵为他择皇朝国手为师，但他不喜欢呆坐着下棋，半点棋艺没学到，倒是收藏了一副棋。

    玲珑珠玉，黑白双生，正如同他和那位兄长。萧错冷笑，他自小就看不上萧讱的身世，不过一个舞女生的儿子，哪配和他相提并论？父亲居然还倚重萧讱，让萧讱去西境建功立业？难不成，还想让萧讱当世子！他捏紧了手里的黑子，暗自咬牙。

    萧讱啊萧讱，你也配和我争？我虽不是名义上的嫡长子，却是国公夫人所出，你毕竟是大伯的儿子，我才应该是嫡长子！

    要是现在不争，待到以后萧讱争起来，他没有理由保全自己的世子之位。

    “世子。”门外庭院，冯碧梧稳稳落下，“主上已有谋划，我先行一步告知世子。浴佛节后，还望世子与我们一起起事。”

    “冯碧梧，你跟着客先生这么久了，说话还是这样神秘。”萧错微笑着踏过门槛，他早已屏退了周围侍女，“动荡？这不是废话么，你着急忙慌的，就为告诉我这个？我倒还想问你，战场上，你为什么没杀了萧讱，还让他活着回来受封赏？你知道这样一个人，对我来说是多大的威胁么？”

    “啊，原来是为这个。”冯碧梧一身黑衣，用披风遮了脸，背后一把长刀很是惹眼，“此乃萧公家事，我是江湖人，不是你杀人的刀。你还有什么别的要问么？”

    “我父亲支持梁王，无非是那个草包，能善待前朝皇室，太子跟陛下太像，如果即位，对萧家肯定就跟之前对齐国公一样。客先生能有多大能耐，能让梁王和太子对抗还大获全胜？”萧错负手而立，“我是真不知道，怎么赢。”

    冯碧梧回过头去，魁梧的身躯让萧错也胆寒几分，这人武功高深莫测，只要想，就能顷刻之间掐断自己的脖子，“客先生自有分寸，我们不一定要赢，只要对面输了，也算是赢。世子任千牛卫中郎将，崔神秀任定西将军，手下多少西境厮杀过的汉子，这不就是我们的赢面？”

    “我手下的兵，跟我又没什么感情，论人数论战力，都不如骆明河的安北军。不过话说回来，骆明河也回京了，真是热闹。”萧错抬头看月，“梁王那边有消息么？”

    “梁王没什么消息，近日和王妃在崔府，不问朝政，似是在躲避。”冯碧梧道，“你总不能指望他，萧公这几日，在朝廷可有什么动作？我告知主上，也好有所配合。”冯碧梧回过头，一阵风吹开裹着的披风，硕大一个刀疤横在脸上。

    “我父亲还能怎么做？柳令公颇得圣宠，都是阁臣，知政事，亦为陛下股肱。一间屋子里说话的，总不能闹得太难堪。萧家目前还没什么危险，只要等待时机便可。柳二的潜渊卫，有不少暗桩，咱们防不胜防。你告诉崔神秀，一定要小心这个柳二。”

    冯碧梧并不怎么把柳洲隐放在心上，看起来，柳洲隐只不过是太子的小跟班，徒有一副好皮囊而已，于是便问：“那梁王呢？你无话可说么？”

    “草包一个，到时候我们所有人推着他上帝位就好。我从没见过谁不想当皇帝的，人活在世上，有谁是为了受苦？当皇帝，所有人俯首听命，岂不快哉？我姓萧，继承不了他李家天下，梁王血统纯正，近日却因路妃畏畏缩缩，真是无能。”萧错负手走下台阶抱怨道，“他真是没远见，不知道自己当了皇帝，路妃就是太后。”

    冯碧梧方才听到，萧氏继承不了李家江山，嗤笑一声，腹诽道：那李氏还不是篡了萧家江山？“看来萧公铁了心要扶梁王，我们配合便是。”

    “冯大侠，你不懂这宫廷里的是非，只要有巫蛊在，有节义军造反的旧事在，太子于忠孝上，就是残缺的。梁王不如太子明察聪慧，但是政务都可以学。而根坏了，就是彻底坏了。”萧错拈起庭中的石榴花苞，轻轻将其捻碎，“我小时候也是无心书策，长大了还不是折节读书？只要有心，都不晚。更何况，梁王仁孝，没什么心眼，最好掌控，不是么？”

    冯碧梧不想多听，“还有别的么？没有我就走了。”

    “没了，你回去复命吧。”萧错转身入屋，在书架的最底层抽出一封信。准确地说，这并不是一封信，而是一个信封，信封上面写的是“吾儿敏行亲启”。萧错忽而大笑，那笑声有些疯狂，像是在看令人骄傲的成绩，“萧讱啊萧讱，我只用了一封信，就让你和柳泊宁再也不复之前，昔日王猛金刀计，也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