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罪

    夕阳落下,月色渐浓,清秋院前空地上似乎被冲撞出点点星光,月如钩,银白的光惨凄凄地泻下,此刻更添了一分凉意。

    一方小屋里,此刻还睡着七八人,入夜后仍是叽叽喳喳。

    到底还是新人,清扫内院,陈设桌椅,整理床铺,缝洗衣物,各种杂事都安排着干。

    劳累了一日,房中的喧闹也才渐渐平息。

    沈湘雪自从日暮时分得知了这霹雳般的消息,便郁郁寡欢,晚饭也只是随意吃了几口。

    姑娘们纷纷睡下,腊月今夜却听着一旁的沈湘雪翻来覆去许久,悄声问:“没睡吗?”

    沈湘雪嗯了一声,随后便被腊月拉着披衣下地。

    腊月今夜还偷偷给沈湘雪留了两个包子,便是担心她夜里饿着。

    沈湘雪虽食欲不佳,却也不想拂了她的好意,两人坐在外头的台阶上,仰头看着天幕。

    沈湘雪在府上也就和腊月聊的会多些,腊月心思单纯,却爱憎分明,最喜欢打抱不平。

    思虑良久,便将今日之事告诉了腊月。

    沈湘雪虽告知了腊月,却也未曾把裴千衡负伤一事说出。

    腊月自然也被惊着,“前些时日,我也去世子房中送膳,他虽未指责我什么,但语气却也并不太好,我甚至头都不敢抬一下呢。好在日后我也没再差遣去了。”

    “是不是因为你不小心将粥打翻了?世子恼怒了?”腊月揣测着。

    沈湘雪摇了摇头,双眸直视着眼前的台阶,心中翻涌起无数个念想。

    的确很是古怪。

    长夜浩瀚,星辰漫天,沈湘雪缓缓抬眸,看着繁星仿佛近在眼前,指尖可触。

    腊月早已眼皮低垂,看还是不想撇下她一人在外头吹风,看她吃得慢,便侧身躺在自己身旁,像只熟睡的猫儿一样。

    沈湘雪看着腊月熟睡的侧颜,浅浅微笑。

    她和阿桑颇有几分神似,年岁也相仿。

    虽然阿桑也走失了十年,早已生死未卜,可这也是她如今在这个险象环生的府宅里,唯一的念想。

    她正晃神,腊月却忽然睁了眼,夜色中她的眸子如黑曜石般闪烁。

    “怎么啦?”

    沈湘雪连忙偏转过头不去端详她,遮掩道:“无事。”

    “你就别担心那么多啦!”腊月拉着她起身,“明日何其多,反正我们做婢女的,认真服侍好主子就好了,别的也干涉不了。”

    “不过,”腊月握住她的手,“世子先前的行径你应该也多有耳闻,你明日可千万要小心一些,想来他近来抱病微恙,应当也会息事宁人。”

    沈湘雪却是满怀愁绪。

    她如何告诉腊月,世子并非染疾,而是受伤?

    “我倒是好奇,你入府,可是自愿的?”沈湘雪忽然好奇。

    腊月想了想,“哎,爹爹常年卧床,我原先是在家中帮着阿娘打下手杀鱼的,前几个月爹爹病情加重,开不起药,我卖身为奴入了府,凑够了买药钱。”

    腊月耸了耸肩,“如今我觉得在府上从事,也是个不错的活计。”

    ……不错吗?沈湘雪微微凝眉。

    腊月随后继续问:“那阿雪姐你呢,我瞧着你说话做事比我机敏多了,我脑子笨,不过你为何会来国公府上呢?”

    这两个月,对于入府的缘由,她一直闭口不谈,实在是不大愿意再回想起这段糟心事。

    沈湘雪浅浅苦笑,“自然是和你一样,想着日后多攒些银两,过上好日子。”

    然后,远离这些充满喧嚣的地方。

    离开国公府。

    *

    刻薄的曦光自天际徐徐而出,铺陈在清秋院面前的台阶上,后院早已腾起袅袅炊烟。

    昨日虽说是有惊无险,但今日却是未知。

    而昨日等着看戏的花青和春秀得知还有后续,假惺惺地来宽慰沈湘雪两句,生怕她忘记了昨日之事,拔高语调道:

    “阿雪妹妹别担心,想来也是我们昨天操之过急,你既是腿伤未愈,若是今日当真惹怒世子被惩处了,我们替你求求情。”

    沈湘雪没应声。

    原先在江家时,她孑孓一人,自然也能辨的清孰善孰恶,否则也不会活到今日。

    “无论是福是祸,我自当一人承担,不劳二位姐姐担心。”

    沈湘雪说这话,一是想让花青不必高兴太早,二也是想劝慰其他人,不必太过操心,她自会应对。

    毕竟,众人不知裴千衡近来究竟患了何许隐疾,可她却心知肚明。

    每日会有小厮定时来后厨取熬好的汤药,厨子们不通晓药理,自然也不知是何病症。不过还是按照寻常,做了道茄汁鱼卷、玉带虾仁、酿豆腐,以及一道蜜香莲子汤这几道清淡些的吃食,交由沈湘雪送去。

    有着前一日的经验,沈湘雪脚程倒是快了不少,倒也未觉得似昨日那般恐惧,很是从容地迈了进房。

    早在端着食盒前往凌烟堂前,沈湘雪便悄悄回房,取了几瓶药粉,匿于盒底的夹层中,又塞了些干净的纱布和一把剪子,都是自己先前腿伤时余留下的。

    只是在屋内寻了许久,她确认,裴千衡并不在屋内。

    如若是他离开房间,那门口的小厮自然不会上前迎来,也不会替自己开了房门。

    沈湘雪将食盒搁置在一旁的小几上,支起了几扇窗,随意在屋内边打量边探寻。

    可寻了许久,人却当真不在屋内。

    只听身后传来沉重青砖相摩之声,她才转过身,便瞧见裴千衡从墙的那面径直走了过来。

    原来门的那面设有密室,想来或许可以直接通往府外。

    沈湘雪恍然想起,原先便打探到府中几个传闻,听闻早些年世子常常流连于京中一家秦楼楚馆,对里头一个姑娘可谓是爱得真诚,后来听闻此事闹得颇大,母亲秦氏也曾试图规劝过他,罚他禁足于府,世子也的确那段时日老老实实未曾出府。

    后来大概是和那个姑娘不了了之,但他那纨绔的名声也在上京传得人所共知了。

    这暗道不用细想,便也知用途何在。

    但一切猜疑皆是在那副可怖的面孔出现后,思忖瞬时荡然无存。

    “世子,”沈湘雪背过身,连忙端起食盒,“这是……今日的菜品,您尝尝。”

    裴千衡今日穿了件淡青色暗纹的直裰,背脊挺直瘦削,俊秀的脸微微侧过,有几分苍白。

    随后,他绕过她朝身后的圆椅上坐下,压低声音,听不出什么起伏:“嗯。”

    沈湘雪将菜依次摆上桌,微微朝着裴千衡瞄了几眼,那双黑沉眸子看得人脊背一寒。

    食盒最底下还有一层,但那是原先沈湘雪准备的药,如今想来,并不适合出现在这个场合。

    揭了一半的手细想到这,便连忙掩上,不想多生事端。

    “还有一层是何物?”

    沈湘雪手上动作顿了一下,扯了扯唇,嗓音酝酿着暗涌,“没什么,今日是三菜一汤,菜品已齐,没有别的东西。”

    “打开。”话语从他薄唇中低低溢出。

    骨节被她不自觉捏得泛了白,不得已,只能将最里头的一层启开。

    本不该出现的东西,到底还是在他面前露了面,实在是如芒在背。

    “奴婢是想,昨日世子定是还生奴婢的气,故今日才会差遣奴婢再来,奴婢原想将功折罪,不曾想……”

    说罢便将矛头引到裴千衡的身上,想着缓释如今的局面,“眼下世子伤势未愈,还是多加小心些,注、注意身子。”

    既然伤势未愈,还要这般眼巴巴去见其他姑娘,也不怕加重了吗?

    不知该感慨是痴情,还是风流。

    裴千衡长睫掀起,神色平静,“昨日之事,你可曾说出去?”

    所指之事定然是他隐瞒众人受伤一事,沈湘雪连忙否认,“自然没有说出去,就连世子房中的密道,奴婢也绝不知会任何人。”

    见裴千衡似乎未曾挂怀此事,沈湘雪连忙将药瓶纱布都收了起来,随后颤抖着手拾起雕花鎏金筷,替裴千衡夹菜。

    过程倒也顺利,裴千衡今日倒是一改往日的态度,慢条斯理地用完。

    沈湘雪松了一口气。

    还好也就是送膳一事,只要厨子的菜品符合他的口味,大概不会太挑自己的错处。

    沈湘雪正准备收拾,裴千衡忽然提问道:“这便走?”

    声音如同五六月下的氤氲雨气,带着丝丝凉意。

    沈湘雪不明所以。

    “堂堂国公府,竟还会缺你的药?”

    沈湘雪对上他的视线,目光交汇间,呼吸也随之凝固。

    大概是在责备自己的贸然举动。

    沈湘雪呼吸一窒,“是奴婢……自作主张。”

    紧绷的气氛犹如一根绷紧的弓弦,只差只言片语便能即刻一触即发。

    她别开视线,稍稍向后退了半步。

    裴千衡随意扫过她面前的食盒,轻描淡写地抬了抬唇角。

    “如此……便替我上药吧。”

    他的目光逡巡,不加停顿。

    她虽是有替自己处理过伤口的经历,可这如今替人上药却仍是第一次,更不要说如今眼前的是男子。

    原本便也是沈湘雪自己的主意,如今她自然没有推脱之理,只能稍稍缓了缓道:“好。只是不知世子伤及何处?”

    不过这问的倒是没什么意义,既然昨日隔着中衣也未曾看见半寸伤处,想来便知是在身上,免不得需要褪下衣袍。

    沈湘雪略带局促,“只是奴婢入府时日尚短,怕是会弄巧成拙。”

    “无妨,”裴千衡眼神落在她捏着食盒的纤纤细指上,脸颊上却晕开些平和的神情,“替我解衣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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