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荣国公府住了也有近两月,府上谁人不知世子?
今晨她便隐隐觉察今日似会有什么事端发生,果不其然,这两姐妹又是将矛头开始引到了自己身上。
要是世子当真容易服侍,以她们两人的脾性,自然是不会这般上赶着让沈湘雪前去。
只不过,是她们如今觉着是块烫手山芋,想继续让人接手便是。
可偏偏,就在前几个时辰,姐妹两人才吃了闭门羹,此刻想来世子心火未消。
让她迎上,岂非正中下怀。
可算了算,房中还未曾到世子跟前服侍过的,如今也只剩下她。
原先,沈湘雪至少还有个江府小姐的身份,即便是房中的人对她并不友善,做事懒散怠慢,但也还是能辨出谁是主仆,谁为仆。
直到自己成了婢女,方才明白,何为真正的虎落平阳被犬欺。
沈湘雪也没有别的说辞可做推脱,也只能应声道好。
躲不掉。
此时尚在府上准许下人休憩的时辰,沈湘雪却已端着漆盘,走向了凌烟堂。
适才院中还飘着雨,如今云销雨霁。午后出了日头,地上的积水也跟着消散蒸干了不少。
漆盘上,一碗瑶柱鸡丝粥还泛着热气,一旁还摆着用细绳穿成一串的凉粽,以及一小碟的蜂蜜。
路上,沈湘雪都心事重重。
今日是花青和春秀开口,但她被差遣去服侍世子也是早晚的事。
毕竟这算不得何许美差,总是会轮到她的。
先前,在江家,沈湘雪谨小慎微,看着祖母的脸色小心行事,但到底还算是有个小姐的身份。
如今,却是物是人非。
她不由得捏紧了手中的漆盘,勉强压制住心中的惶恐。
不过,只是送一次膳,只要不出什么大错,应当自己也不会有事。
凌烟堂。
五月初夏,门外层层叠叠一片艳丽。
外头的小厮大老远看见有婢女加快了脚步到此,心里暗忖这又是第几个新来的人,连忙上前带路,引着她到了房门口。
虽只是站在门口,可沈湘雪心尖还是不自觉地微微颤抖,大概先前来过的婢女们亦是与她同等心境。
沈湘雪微怔,不自觉地缩紧脖颈,指端捏着漆盘泛了白,眼神很快从一旁的男子身上落了下去。
“请。”小厮待她很是温和,推门示意。
她不敢多发出只字片语,只是微微颔首,便放轻了步子,进了房。
床幔拉掩着,因门窗紧锁,光线并不是很好。
沈湘雪垂眼,踏过暗红短绒地毯,忽然眼前最后的一丝清明灭了。
是外头的小厮替她掩上了门。
左右不过只是送膳给世子去,想来他如今在病中,应当不会有太大的举措。
她只要警觉些,最多不过是像她们被轰出去罢了。
心里是这般安慰着自己,可厨房外听到的那番话还是将自己桎梏住了手脚。
面上不露惧色,可心头却起伏得厉害。
沈湘雪小心地朝床前走去。
“世子,奴婢听闻您午间食欲不佳,让厨子熬了点粥,给您送来。”
她尽量保持着清醒,不敢多说一个无用的字眼,生怕出了差错。
只是,床榻的那一端,却迟迟未曾有任何动静。
里头的人也不说是要撤下,还是要留着,没有做出回应。
“世子?”
沈湘雪壮着胆子朝前走了一步,便闻见房内淡淡的苏合香料以及黄梨木散发的幽香,若即若离。
还有一丝苦涩的药味,她最是熟悉不过。
先前听闻他身子也算强健,有时甚至夜不归宿,未曾听闻他落下了何许病根。
近来听闻世子有恙,府里没明说,自然底下只能暗中揣测着。
但无论世子究竟如何,这本就不是她们应当深究的事,故大伙也便是闲来时攀谈上几句,并不会在私下里人云亦云。
沈湘雪将漆盘搁置在床头的兀子上,挣扎许久,还是轻声提醒道:“世子可是睡了?”
虽是面无惧色,可终究她在家中时并未服侍过男子。
偏偏如今对上的人还是个不好捉摸的主。
隔着软菱纱帐,两人之间的距离还能疏远些,这让她紧绷的心微微稳定了几分。
然而此刻,她还察觉到一丝不大微妙的感觉。
室内除了清甜幽香、浓郁药香,似乎还裹杂着其他的味道——
血的腥味。
沈湘雪卧榻近两月,是逐步看着髌骨上的皮肉从一片模糊,到后来结痂、愈合的,自然对这味道分外敏感些。
闻着这血腥气,似乎并不是吐血所致。
想来应当和他的病症无关。
倒像是……
身上受了伤,伤口不愈所致。
也不知是否是心理作用,沈湘雪越发觉得气味逼近,浓烈且扩散开来。
沈湘雪终究还是不敢轻举妄动,只是低声道:“适才奴婢听闻世子并未用膳,想来如今也该饿了,这粥最是养胃,还望您——”
“下去。”
身后一道声音传来,嗓音酝酿着暗涌。
沈湘雪呼吸一窒。
原来世子并不在床上,是以她唤了那么多声,帐中都无动于衷。
沈湘雪侧转过身,正要抬眸,一道目光忽地冷冷地打了下来。
她不敢发出只字片语,只用眉眼微微扫视地面。
他赤着足踏在毯上,似乎只是穿着件单薄的里衣,应是从床上下地不久。
“带着东西,一道下去。”
声音带着无端的烦躁。
料到他此刻脸上定然浮上戾色,沈湘雪眨了眨眼睫,不敢继续停留:“是。”
说罢,沈湘雪便俯身,端起漆盘准备退下。
裴千衡眉心蹙起的一股冷意稍缓。
青绿罗衣从他身旁擦过之时,一股淡淡梨花香气扑来。
倒是比近来在府上闻惯了那些甜腻的脂粉气息清新许多。
屋内光线晦暗不明,或许也是适才路面下过雨,鞋底潮湿的缘故。沈湘雪才走了几步,便不慎脚底打了滑,身子向前倾去。
手中的粥也倾倒在地,碗沿还顺着滚了几圈。一串角粽则不知掷到了何处。
只听又是一声闷响,是沈湘雪捏着漆盘,身子重重拌到了地上。
所幸地砖上头铺盖着薄毯,得到了些缓冲,不过也并未好太多。
沈湘雪蹙眉,在原地缓了缓,便连忙起身,将空了的碗放回盘中。
随后又继续在地上摸索着不知滚落何处去的角粽。
到底是房内又昏暗不清,因而她搜寻了许久,也不知角粽的踪迹。
仅差一步,她便能逃离。
此刻她只想尽快离开此处,等着裴千衡情绪尚未发作前,必须遁离。
满室的漆黑中,沈湘雪的十指仍旧在毯子上迅速摸索着,倒还当真被她搜寻——
温热的指腹绵延剐蹭,所触却并非她所寻之物。
肌肤寒凉如玉,双足直立,细长且滑腻。
沈湘雪立即缩回了手,只觉掌心一阵热意,心中不知何处开始蔓延起的热流,蜿蜒而上,从心尖一路漫上了耳廓。
见身前之人竟是到此刻还未开口,沈湘雪便连忙起身解释:“适才,奴婢一时失手,冒犯了世子,还望……世子恕罪。”
许是心中的恐惧横生,又或是在适才摔出去身上的疼痛还未消除,沈湘雪有些语无伦次,攥紧了裙摆。
跟前之人身材颀长,虽是未曾抬头仰视,也能感受到冷意。
沈湘雪想起之前那位婢女的结局,只能上前一步,继续为自己辩驳几句,好让他消下心火。
她将头埋得更低了一些,呼吸滞了一瞬,随后语气轻柔:“世子伤疾未愈,切莫因心火加重伤势。”
房中一隅,金炉残香缭绕,燃尽的线香灰烬落下,竟也听得清。
虽是一场意外,可也是在世子跟前出了这般大的失误,若是换做沈湘雪还在家中时,给祖母和婶娘奉茶,责难的话早就落了下来。
彼时,她无论如何奉承讨好长辈,也未能得到半分宽宥。
她们不是竖着眉扭捏她的耳廓,便是揪着小臂皓腕,硬是要让她知疼,肯认错为止。
旧事涌上心间,她的肌肤上竟还能感受着细微的痛感。
反倒是今日颇为反常,传闻中的暴戾成性的世子竟什么都没有说。
沈湘雪眼底似一潭池水,不起波澜,两颊的热意早已慢慢褪了下来。见他一直未有表态,面色从容地背过了身子,拾起了地上的漆盘和碗。
在一旁的紫檀圆椅下,她方才见着了那掉落的粽子的模糊轮廓,遂连忙拾起。
不敢多加停留,这粽子虽未开封,可毕竟也是落地之物,是断不能再拿给主子所食。
沈湘雪微微侧首,却也只是偏了一半便很快缩了回来。
也不知是心理的猜忌作祟,她总觉得今日一切都极其古怪。
世子向来对底下人苛责轻视,如今怎么还能隐忍至此?
但眼下,她断不可再冒任何风险。
否则,昔日那名婢女的结局,或许就是自己今日的归宿。
沈湘雪动作连贯,指尖正要触及门沿之时,只听声音似惊雷,在她脊背后上方响起。
单薄的夏衫贴在肤上,此刻她的心口已微微打出一层薄汗。
身后之人行动无声,早已走至她的身后。
余音回荡,似浪声激荡不散。
“且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