挥洒

    这把伞明明孟斯奕拿在手里的时候很合适,到了黎烟的手中时却像是要把她整个人都罩住。

    她慢悠悠在前面带路,像是一颗移动的蘑菇。

    “院门钥匙是小姨给你的吧。”小姨院子的钥匙甚至黎烟都没有。

    “是,她离开北城时候的事。”

    “可你一次都没来。”

    男人沉默。

    经过后院前那条长廊,黎烟将伞收了。

    身后的人却没跟上来,男人在雪中驻足,手中的花因此染上了湿意。

    孟斯奕在看那把摔破了的油纸伞。

    “孟叔叔,再不进去你手里的花也要烂了。”

    “也”这个字用的妙,孟斯奕走进来,知她意有所指也不戳破,只顾将花束上的积雪摇掉。

    至前厅,他们渐渐走入人群的视线,由于孟斯奕出众的相貌与气质,惹来不少议论和打量。

    “这是嫣嫣生前的相好?”

    “她不是单身吗?”

    “肯定是掰了呗,这种男人怎么可能接受一个生不了孩子的女人?”

    “红颜薄命哦!”

    黎烟在嘈杂的声音前站定,随手捞过桌上印花的瓷杯,朝着人群就砸过去。

    瓷杯破碎,黎家院子有一瞬的静谧。

    她朝杯子破碎的方向微微撇头:“吃饱了就回家睡觉,在这嚼舌根,也不怕我小姨把你们带走?”

    “疯丫头。”有人这么骂她。

    但那些刺耳的议论到底因此平息了下去。

    身后的男人不知何时越过黎烟,走进了烟雾弥漫的正堂。

    诵经的老和尚看了男人一眼,朝他说了句什么,丧乐声音太大,黎烟没听到。

    孟斯奕却像是置若罔闻,面无表情敬了一炷香,将那束赤红热烈的玫瑰放在死者的照片前。

    黎嫣嫣的证件照是在北城的时候照的,笑时有深邃的酒窝,只是在放大数倍之后蒙上了厚厚的一层模糊感。

    孟斯奕从怀中掏出一张黑色男士方帕,将沾染在相框玻璃上的灰屑擦去。

    她并不太能猜到孟斯奕此刻在想什么。

    今日之前,黎烟对于这个人的了解仅限于小姨在油纸伞上画的那些玫瑰。

    黎烟虽然听小姨说过在北城的那几年,她有一个“遥不可及”的爱人,然而究竟有多遥远,她心中并无什么概念。

    今日一见,她大概明白了。

    那种遥远,大概是院中初见被她冒犯却无怨言的风度,是捧一束玫瑰于雪天送别的情义,是怀中方帕的温柔,是抬腕擦拭相框不甚露出百达翡丽的权贵。

    小姨生前虽自小天赋异禀,是块读书的好材料,但到底生来体弱,医生曾预言她活不过二十五岁。一个知道自己生命终点的人,本是没有勇气缔结除亲人以外深厚情谊的。

    想来孟斯奕此人,太易令人沉陷。

    他并未在黎家停留太久,与阿婆简单打了个招呼后便要离开。

    阿婆叫住孟斯奕:“后天一早,嫣嫣火化,你来送她最后一程吧。”

    逝去的人按规矩要在家停够三个夜晚。

    孟斯奕点点头。

    黎烟悄悄跟了上去。

    远远的,她看见司机为孟斯奕开门,车尾的标志她在杂志中看到过,和百达翡丽一起,都是高度奢侈品。

    “你小姨还有这么有钱的朋友?”叶明州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黎烟的身后,将她的思绪一把拽回。

    想到这一个小时叶明州完全不见踪影,黎烟便问句:“你去哪了?”

    叶明州将一个纸袋递到她手里:“记得吃。”

    打开后,是一些胃药和感冒冲剂。

    “昨天疯了一晚上肯定着凉了,你一着凉就胃疼,我给你买药去了呗。”

    黎烟看了看那些药,又看了看叶明州,最后将纸袋合上,没说话。

    她觉得有些心意如果注定没法回应,那就连感谢都不要谈及,这样才算绝情到底。

    司机小陈盯着宾利的后视镜,朝后座的男人说:“先生,小姑娘一直看着我们。”

    孟斯奕眼都没抬。

    小陈恍然想起前几天那张资料表上的信息:“您给贤礼捐了一座教学楼,不会是为了把她接到北城来吧?”

    雪路难行,小陈开的很慢,车中暖气太足,孟斯奕将窗降下去通风,去摸口袋里的打火机。

    就在小陈以为不会听见孟斯奕的回答时,后座男人开了口——

    “这辈子,我只能再为她做这一件事。”

    烟雾飘往车窗外,亦侵入肺腑,男人剧烈咳嗽了起来,他不常吸烟。

    -

    去离家最近的那所殡仪馆需要渡江。

    天色还未完全亮起,众人便已集合在江边,等候租下的那艘轮渡发船。

    轮渡靠岸时,太阳冲破天际界限,慢慢升了起来。

    孟斯奕是在这个时候抵达的。

    看他风尘仆仆、眼下还有轻微乌青的样子,黎烟猜测他是从北城连夜赶来的。

    黎烟朝他点点头,算是打招呼。

    孟斯奕本是站在人群的最后,阿婆叫他上前来扶棺。

    扶棺共八人,戴白手套,意味送逝者最后一程。

    船离岸前,执事的人在江边的瓦盆里烧了把纸钱,而后正式启程。

    冰棺放置在轮渡中央,上船的时候黎烟站在孟斯奕旁边,不同于前日走在他身边时闻到的清淡木质香调,今日闻到的则是厚重的烟味。

    她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江水在轮渡脚下翻腾,黎烟倚在栏杆上出神。阿婆十分憔悴,由舅妈和黎雨扶着,站在离她最远的地方。

    小姨走后,阿婆再也没搭理过黎烟。

    很小的时候,母亲还在,那时候阿婆虽然严厉,但到底是个会在黎烟走不动道的时候背着她的慈爱长辈。

    母亲去世后,阿婆将厄运归咎在黎烟头上,于是不待见她,但仍会管她的一日三餐。

    现在小姨走了,而黎烟活成了这么个叛逆难管教的样子,她在阿婆眼里,大抵彻底沦为了想要甩开却甩不开的口香糖。

    小姨去北城读博的那几年是黎烟这辈子最难熬的时候,十岁的小孩初初失去母亲,不受长辈待见,黎雨也讨厌她,于是在那个宽阔的院落中,黎烟活成了一座原离海岸的孤岛。

    活在别人的期望里或许很艰苦,而她,没有人对她怀有期望。

    人们只会指责她荒唐无度,却不会问她为什么长成这样。

    小姨不一样。

    小姨博士毕业的时候,黎烟尚是初中生。

    她还记得那天放学,她被同班同学的家长堵在学校门口指着鼻子骂,她像刺猬一般反击,虽小小年纪,却完全不落下风。

    那天黎烟觉得自己赢了,但是当小姨出现在面前,将她搂进怀里说“对不起“的时候,黎烟红着眼,脆弱得像一只猫。

    明明是那个男同学偷偷将情书塞进黎烟的书包,她却要承受谩骂。

    所有委屈被小姨拥在怀里,一点点捂化,岛屿周围的水终于一点点退去,她也差一点点就要离岛。

    船鸣笛,靠岸,思绪归位。

    现实却是,她的雨季漫无边际,从来只会变本加厉的将她淹没。

    归程时,装骨灰的瓶子最初是由孟斯奕拿着的。

    男人站在她来时站的那片栏杆旁,面朝江。

    她主动走上前之前,叶明州警示地拉住她:“黎烟,你想做什么?”

    她没理,只挣脱叶明州扣在她小臂上的手,朝原本的目标继续行进。

    “孟叔叔,可以让我拿一会吗?”她的眼神不掺杂质,看似真诚。

    可当黎烟伸手要拿的时候,孟斯奕却将手往后一收。

    他侧站着,低眸望了一眼手中瓷瓶,有些依依不舍的意味:“黎烟,我不拦着你,但要顾及一下你阿婆,老人不能一点念想都没有。”

    她不意外孟斯奕猜到自己想干嘛。

    “好。”黎烟答应了。

    接过的那一瞬,黎烟的手是抖的,男人宽大的手稳住了瓷瓶。

    她强迫自己镇定,打开了瓷瓶的盖子,手伸进去,而后骨灰在风中盘旋,落入江河,流往一个叫做“天涯海角”的地方。

    望着阿婆踉跄而来的样子,黎烟笑着对孟斯奕说:“孟叔叔你信不信,今天之后,我连表面上的家都要没了。”

    孟斯奕声音很低:“不会的。”

    黎烟觉得他什么都不懂,独自转过身,迎接阿婆扑面而来的那一巴掌。

    老人颤抖地抢过那瓶不完整的骨灰,恶狠狠望向黎烟。

    黎烟却故作不在意地笑,说的话也像是狼心狗肺:“阿婆,您放心,我不跟您抢,这最后一把就是留给您的。”

    “黎烟你疯了吧?”黎雨推了她一下,挺用力的,若不是孟斯奕手掌撑了一把她的后背,黎烟觉得自己也会卷入江河。

    阿婆紧紧抱着瓷瓶,老泪纵横:“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当初拦着你妈把你打掉。”

    多伤人的话,黎烟却硬是做到毫无波澜地答话:“我也替您后悔,可惜没后悔药卖。”

    老人被气的心绞痛,孟斯奕将黎烟往后拉了拉,“今天这事,怪不得黎烟。”

    “嫣嫣生前有两桩遗愿,其中一个就是将她的骨灰撒在烟州江里。”

    老人愣了愣,沉默半天又问:“另一桩呢?”

    “另一桩……”孟斯奕转眸,风吹起大衣的衣角,他看向身后的少女,少女乌黑的眼睛同样看向他。

    “嫣嫣拜托我,把黎烟转到北城的学校去,由我亲自管教,直到她大学毕业。”

    风停了一瞬。

    黎烟终于明白平安夜小姨那句莫名其妙的话。

    她说的是——“小烟,我绝对不会让你无处可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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