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肖湦回来垂头散气的，一个镜头拍了三十多条。可导演最后还是没有满意。他觉得可能是自己的逻辑或者认知出了问题。始终无法理解到小说作者，乃至编剧和导演想要去表达的东西。
“拍了那么多条？难怪这么晚。累吗？”
“身体不累，心累。”肖湦丧丧的。
“说来听听？”
“这一场戏，是姜染对特婴的情感戏。剧本你看过，我始终没有搞明白，你说他爱特婴吗？特婴又真的爱姜染吗？他们之间到底怎么回事儿？作者的笔触在这点上始终很隐晦。”
“这个问题有点复杂。首先，从你角色的视角出发，一个人类，抛开理想主义。会爱上一个AI仿生人吗？”
“嗯，这个要因人而异。每个人的答案恐怕都不一样。”
“第二个问题，姜染作为一个男人，是否会去爱完全拥有他理想中的一切特质的女人。”温婉问。
“这很难说啊，人和人的感情还是要顺其自然，要适合，怎么说呢？喜欢的却未必是真适合自己的。”
“嗯。然后，他是否一定要去爱专门为他定制的理想完美AI女友。他心里怎么想的？”温婉又问。
“就是说，爱一个理想中的正常女人都是未知，所以与AI人之间的爱情应该会——更难吗？”肖湦摸着下巴琢磨起来。
“嗯，如果分开看，似乎清晰了许多。”肖湦点头。
“就拿你来举例，你作为一个人类高质量男子……”
“哎，别别别…好好说话。”肖湦赶紧摆手。
“我是说你和剧本里的姜染也差不多。无论是外形，还是名誉和金钱。你觉得你会全心去爱一个女人吗？然后，会真心实意去爱一个AI女人的动机在哪里？”
“这个…我要想想。”
“那你的答案，百分之八十以上是不会，即使有充分动机。”
“为什么？”他还没有充分地思考。而且“全心全意”的边界在哪里？
“因为你思考了啊。”
“啊？我思考有错吗？”
“思考没错，思考爱情？爱情是基于思考的吗？只能证明你从来没想过全心全意去爱什么人。不过我也理解。全心全意做的事儿，我们称之为事业。家庭才是和事业相提并论的不是吗？
而爱情，并不是成立家庭的充分必要条件。女人更容易在爱这个字上做到投入更多，尤其是母亲，毕竟有将近十个月和肚子里未见面的孩子慢慢培养感情，然后生理上的激素分泌的催发，和持续不断的感情投入，更是会让母亲爱孩子。
虽然不同的爱有些微区别。但是恋人之爱和母子之爱，本质上又都是爱的能力与企图心。如果不具备其中一种爱，就很可能都不具备。”
肖湦听得很认真。
“我不得不说，这个世界上也有绝对痴情的男子，虽然凤毛麟角，但总归是有。也许是成长因素，也许是偶然因素，也许是个人性格，他们会阶段性或者长达一生把爱情放在第一位。”
“你遇到过痴情男子吗？”肖湦脱口一问，又觉得有些唐突，却还是想知道答案。
“你是不是抓错了重点？”温婉忍住翻白眼的冲动。看着他有些认真的眼神，好吧。
“我的家族中应该有一个。”
“你们家族还有痴情基因？”他笑了。
“痴情在一定程度上也是认知的问题。在六十年代，人们的生活相对简单，诱惑很少，选择局限。男婚女嫁也很容易在小圈子内固化。
我的大伯，毕业于北外的俄语系，毕业后在外交部工作，也算是天之骄子了。
可是呢，□□的时候，被打成了□□。下乡之前已经有了女友，两人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我大伯一去就是七年，期间两人书信不断。可是最后女友还是嫁人了。
他回来时，用全部的工资买了一支金笔送给女方。那是他想结婚的时候送她的，虽然她已嫁作他人妇。而我大伯，终身未娶。
可他毕竟满腹才华，外貌出色，能说六国语言，所以后来他也过得相当不错。只是无论是时代的悲剧还是他的心结，最后一直是孤身一人。大家宁愿相信他有隐情，也不愿意相信他是痴情。
后来在他过世后，家人整理他遗物和手写的文稿，有很多情真意切的文字和回忆都是关于那个女人的。他把此生所有的爱情都给了一个人，从此火种熄灭，再无复燃。
我小时候，家里有一面墙的书柜，都是我大伯下乡前没有带走，寄存在我们家的书。我的启蒙先生就是这些书籍。其中有一本完整版的安徒生的美人鱼故事。上面还有他做的批注：不得语，暗相思。两心之外无人知。这是真正爱过的人才能领悟的吧。”
“也许王子也是爱小美人鱼的呢？”肖湦叹息。
“和国家的利益相比，那一点点对于小美人鱼的爱而言，真的是杯水车薪。
实际上，她变成了海上的泡沫，才得自由，她的爱情终将只能成为泡沫。她和王子跨物种不说，连道家都不许修仙的人成仙后谈恋爱，那还是人们想象的世界，现实只会更残酷，门第啊，一言难尽。
小人鱼算是敢爱敢恨的。为爱出卖了声带，也就失去了为自己发声的权利，现实里，就像进入豪门的媳妇，忍辱负重还是不允许你做自己。
她的每一天，走的每一步都在忍受痛苦，像在刀锋上跳舞。这不难理解，她以为她的付出总会得到王子的青睐。是不是很天真？结果，王子每晚只让她睡在门口的毯子上。王子很有界限和分寸感。站在王子的角度，他收留的是孤女。即使误会解开，王子就一定会选择小人鱼而舍弃有强大国家背景的人类公主吗？
小的时候，我甚至以为自虐是爱的本质。这是我看了小美人鱼以后最深的感受，邪性吗？
后来才知道自己的无知来自于认知偏差。王子的疏离冷酷，是因为他的身后有对一个国家的责任，他的婚姻的缔结是权利和利益。本就把爱当做调味品而已。
所以呢，除去我大伯这种类似的特例。大部分男人不会为了爱情赴汤蹈火。女人和爱情只是男人生活中很小的一部分。尤其是当男人的欲望和热情得到了满足之后，他们就会转头投入到其他事情里去。
恋爱脑的多是女人，因为她们企图以爱情去操控男人，只是这些女人不太明白，男人从来没把爱情放在很重要的位置。那些所谓的成功拿捏只是暂时的。
所以婚后，很多女人觉得被欺骗了，觉得好像男人因为跨进了婚姻的门槛，才会视爱情如草芥，忽然间彼此的爱变得微不足道了。其实这也是个误会，因为婚姻算是男人非常勇敢的决定，他们一生顽童的心态，肯负起责任，带上紧箍咒，已属不易。至于婚姻的出发点，当然也有多样性和复杂性。不需要再展开来说。”
“那你不是说过，你相信爱情吗？”肖湦惊讶。
“为什么不相信？姐是个女人啊！”温婉笑，看他瞠目结舌很有趣。
“我并没有存侥幸心理，觉得可以遇到我大伯那样的痴情种。我自己也做不了什么望夫石就是了。但是并不影响我相信爱情。毕竟爱是人类世界里，最美丽和不可思议的存在。”
“爱的本质，是生命的传承。那是人类繁衍生息至关重要的一环。如果没有爱去拉着欲望这驾马车，地球还在不在，就真不好说了。”温婉留意着肖湦的反应。
“说回剧本，听我剖析了这么多，你有什么想法？”
“我觉得特婴作为AI人类，是被设定为懂得爱情的。只是她表达得不明显？或者说因为太过智慧，而胆怯？”
“嗯，你不如把她理解为新生的超级人类。她的爱可能更为纯粹，毕竟她拥有人类有历史以来的全部记忆。她甚至是具有神性的。人类对科学科技和宇宙奥秘的执着，其实就在于成神，提升掌控性。”
“但是神不是目空一切吗？”
“目空一切倒也不是。这就像你长大了，跳出来去看你小时候的那些事儿，总觉得自己是个傻蛋儿，差不多一个道理。可是你不爱那个自己了吗？”
“那有神性的特婴，会爱上人类姜染？”
“会吧。不是说了吗？特婴的设定是女性啊！还不能有点恋爱脑和圣母心了吗？”
“你……你这么说，有点污辱AI智能。”
“以后的事儿谁都说不准。但是这部剧表达的，绝对还是，无论时间的齿轮怎样咬合，人类离了爱，是不能生存的。”
“所以，我还是要表达爱，而非冷漠。明天我和导演说，再拍一条。”
“那现在可以吃饭了吗？”温婉看他的眼睛恢复了光彩。
“忽然就觉得饿了。”他揉了揉肚子。
门铃这时响起。
温婉在厨房忙，肖湦自己起身去开门。监控器亮了，却是一个不认识的人出现在屏幕里。
“请问找哪位？”肖湦看到对方二十几岁的样子，穿着浅灰色西服套装，样貌儒雅。
“你好！请问温婉在这里吗？”
找谁？肖湦没有立刻答话。第一反应是去厨房拉来温婉。
“你看看，认识吗？”
温婉看向屏幕，“温言？你怎么来了？”
“姐，我可以上去吗？”
“你不要上来。你……”又不是自己的家。她不想打扰到肖湦休息。
“你上来吧。”肖湦忽然头伸过来，抢在温婉拒绝前发话。这可是了解她的好机会啊！
“那你上来吧。”温婉看了一眼肖湦，眼神像在说“你确定？”
肖湦点头，温婉按下了开门键。
几分钟后——
“不好意思，来得突然。”温言手中拎着茶盒，看着是有备而来。
“进来吧。”温婉接过茶盒，没有仔细看他，立刻转身。
肖湦看着，这姐弟两个好像不怎么热络。
“肖先生，晚饭在餐厅。我和弟弟聊一下。”
“弟弟。你吃完饭了没？”肖湦走近。
弟弟？温婉和温言都扭头看肖湦。
“哈哈。是有点晚了，不过来者是客，你姐姐做了不少好吃的。”
“是吗？那我就打扰了。”温言道。
温婉嘴角抽了一下。果然！还是这么厚脸皮。
“哇！好香，确实有久没吃过姐姐做的菜了。”温言拉开凳子，不客气地坐下，搓了几下手，双眼冒光。
也是个吃货？肖湦在姐弟间来回看。长得不太像啊，弟弟面容俊逸立体，目测180以上的身高，筋骨挺拔劲瘦，大帅哥一个，在演艺圈也不多见。
难怪啊！温婉看哪个明星，都像看萝卜青菜似的，没把谁看进眼里过。想他“以色事人”，啊呸！不对！是企图以外貌谋些福利时，就从来没成功过。也就这次她过来陪他一起进组，态度软了一些，尤其在他朋友妹妹的生日会后，她会像今天这样，偶尔和他聊一些自己的想法。
这个弟弟到底是来干嘛的？等会儿？他的芋粉扣肉呢？怎么少了半盘？
“咳咳，弟弟是怎么找来这里的？”赶情这温言真是来吃饭的？看着吃相斯文，吃饭速度和他有一拼啊！
“你们在生日会的照片我看到了，我有朋友也参加了聚会。”温言嚼完口中的食物，慢条斯理地说。
“你们想找我，总能找到，怎么找来这里？”温婉的语气很轻，疑问句却是陈述的语气。
她很少和肖湦一起吃饭，他的作息不太规律。她早吃过了，所以只是看着他们吃。
“哦，爷爷说没事儿不用找你。是我想你了。”
“是吗，我也想你。”
额～相信他们是姐弟了，“想念”这么强烈的情绪，说得还没有“今天天气真好”有感情，眉毛唇角没牵动出任何能表达想念的弧度。
“之前，还是为富豪服务。我曾以为你就打算那样把自己嫁了，也不错。没想到你这么想不开，虽不至于十八线吧，可是总归不是能配得上你这份用心的。”
温言的眼睛扫了一圈桌上的菜，四小时以上的精心烹饪，还有调理用的药膳。恐怕整个家族里面，能让她费尽心力做这一桌子菜的，除了姥爷，也没谁了，包括自己。所以讲话也不受控制地有些不太客气。
“配不配你说了算？”温婉还是没有太多情绪，语气很轻，没有责备，当然也没有什么解释。把药膳往肖湦这边又挪得近了些。
“那你十年前说的话还算不算？”温言的语气忽然很紧绷，隐隐含了怒气和些许威胁。
“算啊。”温婉今晚第一次，直直看进温言的眼睛。
“我信你！哈哈，既然这样，我们吃饭吧。”温言又拿起筷子。
温婉却突然起身，走到温言身边，闪电般地伸手拎起他的后衣领，开门，推出去，一气呵成，连句“再见”也没有。
肖湦筷子上的肉掉在桌子上，下一秒又捡起来塞进嘴里。装作什么也没看到。
“我不会是给你惹麻烦了吧。”肖湦对着面前的盘子说。
“不会！是我给你添麻烦了。他有些没礼貌，他说那些话不是故意的，他其实过得也不容易。”
没礼貌是真的。十八线？他有那么“路人”吗？！这“弟弟”怎么回事儿，他偷吃温家粮啦？明明是他干掉自己大半盘粉蒸肉。
“你这弟弟是亲弟弟？”
“不是，一表三千里的表弟。只是小时候，我比较偏爱他。”
“难怪。”肖湦眨眨眼。
“快吃饭吧。
意思是现在不想说？还是他不配知道？哎，什么配不配的，谁还没个隐私。
温言下了楼，拨了一个电话，交代道：“不用跟了。我有数了。”又朝楼上那盏灯看了看，提步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