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随

    “殿下,您脸上的伤,还是上点药吧……”

    靴尖踩进水坑,溅起泥点,天刚蒙蒙亮,天上又下起了小雨,少女撑着伞,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魔神走得并不快,但天然的长腿优势让他步履如飞,訾灵要为他撑伞,跟得很是艰难。

    “不用。”

    “还是处理一下吧,可能会留疤的。”她颇为执着,翻来覆去总是这句话。

    步子忽地一停,少女止步不及,撞在他后背上,疼得轻哼起来。

    “从昨晚跟到现在,你不会只是为了孤脸上这道伤口吧?”魔神殿下回过头,双手抱臂,饶有兴致。

    他退了两步,离开油纸伞笼罩的范围,訾灵注意到这一点,立马踮脚把伞撑过去,后背完全暴露在雨幕中也毫不在意。

    她抿抿唇,“我想跟着殿下……”

    魔神:“孤说了,孤不信你们。”

    昨夜的蘑菇汤有药性,能令人昏睡,而后魔神殿下遭受刺杀,刺杀他的人正是负责炊事的心腹之一,也就是昨晚煮蘑菇汤的侍卫大哥。

    与此同时,魔神殿下还在自己的茶盏中,检查出来另一味剧毒,说明下属中至少有两只内鬼,隶属于不同的势力。

    他懒得分辨下属的忠诚,索性趁着蘑菇汤药性未过,把侍卫们全部舍弃在那片密林中。

    唯独有一个尾巴,就是眼前这位。

    少女沉默又安静,从昨晚到现在,一句话都没有为自己辩解过,她不曾叫屈,也不曾示忠,仅仅只是在距离他十步左右的地方,远远吊着,直至清晨下雨,她才撑着伞追到他身后。

    她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让他处理伤口。

    “……属下明白。”她垂下睫羽,眼尾被雨水浸润得潮湿,“是属下监管不严,那壶茶水,是属下送过去的……”

    是谁?是谁要陷害她这位忠良!

    魔神殿下神色淡淡,“孤不杀你,是因为孤没有确实证据,可你再如此不知进退,孤就视为逾越了。”

    有叛主嫌疑的属下,仅仅是嫌疑,不能杀,但逾矩的属下,可视情节轻重裁夺。

    他不再多言,可刚转身,訾灵下意识跟了一步。

    “……”

    面对魔神殿下睨过来带着冷意的眸光,訾灵愣了片刻,喃喃道:“可……可我没地方去……”

    魔神微一挑眉,“随意找个村庄,躲上半年,而后回家。”

    魔界如今局势叵测,这些下属此刻回去,无异于羊入虎口,但在人间躲个半年,等一切尘埃落定,叛军早把他们忘了。

    “我没有家。”

    “与孤何干?”

    “殿下就是我的家。”

    “……”

    少女眼眶微红,说话轻声细语,唯独这几个字说得无比坚定,甚至超过了周围淅淅沥沥的雨声。

    魔神凤眼微眯,流露出略带危险的意味,他盯着少女柔软的发旋,一年前极北荒原上稚嫩柔软的某张面孔忽然在记忆中清晰起来——对了,她是一年前被他从极北荒原上捡回来的,似乎并不是魔族。

    “……你是仙门人?”

    她又不吭声了。

    这点微末记忆就像一把钥匙,魔神殿下很快想起来,她不仅是仙门人,还是被仙门除名的有罪弟子。

    叛离仙门投靠魔主的修士不少,訾灵不算特殊,而且她修为平平,被捡回魔宫后,也只是做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宫婢。

    一个人畜无害的小仙子,魔神暂且如此定义。

    “你这种修为……是怎么惹得仙门大动干戈的?”魔神不解道。

    訾灵低垂着头,攥着伞柄的指尖泛起了白,唇瓣翕合一下,又抿紧了,整个人泛着股湿漉漉的可怜。

    大约是什么难以启齿的往事。

    魔神没有再问。

    他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屈指弹了下伞柄,轻易把油纸伞推到她头顶。

    “叫什么名字?”

    “……訾灵。”

    “顾好你自己,跟上。”

    ·

    距离扎营处最近的城池是白杨城。

    訾灵用一路的时间把当前情形和下一步计划做了个简单梳理。首先,魔神不信任她,这是自然的,任谁经历接二连三的背叛都很难在短时间内重拾信任,可她又必须跟在魔神身边,否则她一年的潜伏铺垫就没有任何意义,或者说,魔宫一年的潜伏,就是为了此刻做铺垫,让她执着地追随魔神而不显突兀。

    追随才能取信,取信才算背叛。

    倘若魔神一直不信任她,那她甚至称不上背叛者,最多算个小刺客。

    ……白干一年。

    所以,她目前的主要目标,是取信,而取信的第一步,至少得给她精贯白日的忠心安上一个合理的动机。

    优秀的猎手往往以猎物的形式出现,她不需要将这个动机编得天衣无缝,她只需要沉默,等待魔神殿下的记忆和联想自动为她补足这部分,时机恰当,再稍稍添把火,如此她的忠诚不必宣之于口,已然掷地有声。

    让他自己想,自己查,自己相信。

    訾灵想得出神,没注意周围人声渐渐嘈杂起来,等她抬眼一看,惊觉自己已经站到了城门十米外。

    魔神站在她身侧,注视着人来人往的城门,不知道在想什么。

    “殿下。”雨早就停了,訾灵连忙收伞,从肩上的小包袱里找出一块白帕,垂首递给他。

    魔神这次没拒绝,接过手帕简单擦了擦潮湿的鬓角和肩头,眸光散漫地眯起,慢条斯理道:“我们得进城。”

    进城?

    七日前他们越过深渊,抵达人间,随后走走停停,穿行在各种罕无人迹的荒郊野岭,一直在走,可没人知道哪里是目的地。

    魔神殿下素来专断独行,不喜欢跟别人解释自己的意图,部下也习惯了听令行事,不过细心者总能琢磨出一些端倪,之前赶路,訾灵听侍卫们私下讨论过,都认为没有目的地,不断变换位置只是为了隐蔽而已。

    结果他现在要进城?

    既然要进城,前面的城为什么不进?

    它们比白杨城差在哪里?

    为什么偏偏是白杨城?

    他冒着风险,进城干什么?

    一个个问题在訾灵心中乱蹦,但她丝毫不露,只垂眸等待吩咐。

    这些问题她不该知道,至少现在的她,没资格知道。

    静候半晌,没等待吩咐,只等来魔神殿下漫不经心的一句:“怎么进呢……”

    “……”

    訾灵悄悄瞥了眼四周:没人。

    那他在问谁?

    不会在问我吧!

    她安静少顷,忽然明白了魔神殿下的意思。

    魔神早有成算,他既然来这里,自然有自己的法子进去,硬闯也好别的也好,不可能求助她这么一个“平平无奇”的小下属。

    他问这一句,是在判断,后面的路途,要不要带上她。

    判断的标准是什么?

    既然没有信任,魔界尊主认可部下唯一的标准,自然就是有没有用。

    她得证明,自己有用。

    ·

    “殿下……”

    少女婉转的嗓音自身后传来,透着几分迟疑和犹豫。

    魔神偏了一下头,聊作回应。

    从余光里,能看到她深吸了好几口气,鼓足勇气,但一开口仍有些怯怯,“如果我……我有办法进城,您能不赶我走吗……”

    魔神没说话,下颌轻点了一下,是个愿闻其详的姿态。

    “投效殿下前,我确实是仙门中人,出身沧澜宗,修仙之道在凡间颇受追捧,所以仙门与凡间关系十分紧密,民间称各大仙山所在为“世外”,如今在朝为官的几个大家族,此前我借宗门之势,都曾接触过……”

    她上前一步,又斟酌片刻,才伸出葱白玉指,隔空点了点城门口一个义诊的帐篷。

    “那是林家的帐篷,林家在朝中树大根深,驻守白杨城的应该是族中嫡系三少爷林重明,我与他相熟,他的面子,白杨城没有哪方势力敢不卖。”

    魔神若有所思。

    “你已然被仙门除名,他还认你?”

    “他与我相熟,不是与沧澜宗相熟。”訾灵正色道:“殿下,信我。”

    她不到一刻钟就从帐子里出来了。

    她身上带着能证明身份的信物,交给下人,只管让他们去找林老三,信物是她从仙门带出来的,华光盈彩,下人们必不敢随意对待。

    魔神殿下远远站在墙根,身如玉树,一身鸦黑也压不住神姿昳丽,惹得路人频频回头。

    訾灵一直觉得魔神殿下这张脸过于惹眼,五官精雕细琢,俊美到有些雌雄莫辨,人少还好,一到人多的地方,八成会被记得死死的。

    也不知道为什么想不开,非要进城,她悄悄腹诽。

    她远远就开始小跑。

    魔神看着她跑过来,素白脸颊上有点笑意,那双猫儿一样的眼睛弯起灵动的弧度,天光下亮得惊人。

    “殿下,再等片刻就好,下人们已经回城通报了。”她说话喘着气,可见修为的确逊色,连锻体底子都没打好。

    她手中还拿着一件宝蓝色的氅衣,底下提着一个小药箱,应该是义诊帐里拿的。

    “虽然要进城,但属下斗胆猜测,殿下并不想暴露身份,您的习惯魔宫无人不知,叛军或许也会根据您的习惯追寻您的下落,所以……”訾灵把氅衣抖开,忐忑地望向他,“稍加改变,会不会好一些?”

    魔神平静的眸光落在氅衣上,片刻后伸手接过,穿上了。

    訾灵瞬间神采明媚起来,强自克制着雀跃,恭谨道:“属下拿了药箱,殿下脸上的伤,是否也……”

    魔神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

    “一副皮囊而已,留疤就留疤,毁容就毁容,你到底在意什么?”

    訾灵瞬时讷讷,做错了什么事似的,惭愧地低下头去。

    魔神给她磨没了脾气。

    “上药吧。”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