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0 章

    少顷,掌声渐歇。

    陆秦弓颀长的身影消失在圆台上。

    只听马夫人对身旁的女郎道:“镇北将军的琴技仿佛是进益了,陈夫人,你说是不是呀?”

    陈夫人掩嘴轻咳,鲜红的蔻丹如女子唇上的口脂,“进没进益,我耳笨,没听出来,倒是琴音之中杀气过重,真真使人不寒而栗。”

    马夫人但笑不语,却听孙月如道:“陆将军只稍露锋芒,我等便两股颤颤,大历有这样的守护神,实是你我之幸。”

    她话是对众人说的,目光却停在清焰脸上。

    清焰只得朝她颔首致意,端起酒杯中刚想谢她方才仗义执言,不料杯中却无酒。

    一旁的侍女见状忙上前替她斟酒,哪知手劲太大,一小杯酒愣是斟成了两杯的量,沥沥淅淅地沿着桌面滴到了清焰的裙摆上。

    侍女见状,脸色刷地白了,嗫嚅道:“小娘子怒罪,奴婢不是故意的!奴婢这就带您去更衣。”

    又要换衣裳吗?

    清焰无奈起身,柔声对那小侍女道:“那劳你去禀告少夫人一声,我要再借你们府上的偏厅一用。”

    侍女许是怕受责罚,低着头踌躇不前。

    “哎呦不过是换身衣裳,直接去待客的偏厅不就行了,何必多此一举。”陈夫人斜瞥着清焰,冷笑道。

    清焰不答,仍轻声对侍女道:“去罢!”

    侍女无法,只得往北边的席上去了。

    陈夫人讨了个没趣,剜了清焰一眼,将头转了过去,“换身衣裳都恨不能召告天下,还真以为自己多金贵似的!”

    清焰充耳不闻。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她当然不能指望这位年轻的陈夫人能体会她的顾忌。

    侍女很快便跟在阿照的身后回来了。

    “小娘子,我家公子怕您寻不到地儿,特命小的来为你引路。”

    清焰莞尔,只得跟在阿照身后往偏厅去。

    “将军呢?”清焰随口问道。

    阿照道:“在席上呢!这会儿各家的公子同小娘子应该在交换桃花结了吧!”

    清焰一怔,难怪那侍女支支吾吾。她不由自主地与忍冬对视了一眼,便听忍冬道:“偏这节骨眼上我们姑娘被酒水洒了一身,怎么这么巧!”

    阿照干笑两声,他当然不会告诉清焰这不是巧合,这事就是他家公子支使芙蓉做的,目的就是让清焰避开这个环节。

    啧啧,真是用心良苦。

    清焰哭笑不得,却也不打算追究,“这样的宴会,真的有人会凭着一个小小的桃花结定下终生吗?”

    阿照:“自然是有的,还过大都是些小门小户的哥儿姐儿。”

    清焰颌首。高门大户权势大人脉广,自然不乏攀亲者,但平头百姓拘足在自己那一亩三分地里,能选择的余地自然少了许多,当然要好好把握这个机会了。

    一路无话。清焰到了偏厅,刚想问阿照借熨斗,因为这是她身上最后一套干净的衣裳了,索幸酒渍不大,略略清洗再慰烫干也还是能穿的。哪知话刚冲到喉咙,方才泼她酒的侍女便捧着一套新衣裳出现在她眼前。

    “奴婢芙蓉,特来为小娘子梳洗!”小侍女道,毕恭毕敬地将清焰引到屋里头去。

    这是一套珊瑚色的交领襦裙,蜀锦裁制,裙摆绣着大朵牡丹花,很是华贵。

    “哇!姑娘好美!”清焰焕然一新,惹得慕春两眼放光。

    清焰抿嘴一笑,转了个圈,只觉得腰部稍微松了点,胸口处却又有些紧。罢了,凑合着穿穿吧!

    “你们将军哪来的女子的衣裳?”清焰对芙蓉笑道。

    芙蓉回道:“这是陛下赏赐的料子,公子裁衣裳时入了眼,便命绣娘做了几套。”

    清焰摇头笑道:“他又不能穿,要来做甚。”还不如给了沈沉璧呢!

    莫非是他有异装癖?可这尺寸她穿都不太合适,更甭提他了。

    “咱公子说,衣裳做了,总有用得上的时候。”芙蓉道,偷偷打量一遍清焰,笑容加深。

    珊珊色将这位赵小娘子衬得明艳不可方物,难怪公子只留了几匹朱色的蜀锦,原来早有预谋。

    “园中春色正好,不如奴婢陪小娘子逛逛?”芙蓉又道。

    清焰总算是明白了,反正她今天是别再想回筵席上了,“好吧,只略逛逛,太久我表姐要找了。”

    几人沿着抄手游廊走了半里,满眼春光便近在咫尺。

    清焰站在一株杏花树下,未开的花苞星星点点,缀在绿叶丛中,若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它们的踪影。

    “赵姑娘也喜欢杏花吗?”

    清焰攀上枝桠的手一顿,转过了身,原来是孙如月。她忙笑着迎上去,“方才未及谢过孙姑娘……”

    说罢曲膝便要行礼。

    孙月如忙将她扶起,笑道:“我不过实话实说,赵姑娘客气了。”

    清焰知晓,以她的处境,闭口不言自是最好的选择,可她选择站出来揭发。不管这其中有什么原由,总归她是帮了自己一个大忙。

    “孙姑娘怎么也离了席?”清焰笑问道。

    “我怕我母亲逼我去给陆秦弓送桃花结,他接了,我不开心,他不接,又丢脸,所以就跑出来了。”

    清焰一怔,为她的直言不讳。

    孙月如上前两步,折下一支淡黄色的花苞放在鼻间嗅了臭,笑道:“若这桃花宴再晚十天半月,便能见到这杏花开满枝头了。可惜,下月北凉使者进京,只怕没人顾得上这些。”

    清焰笑笑:“零落成泥,是它们的命运,也是归处。”

    “可哪有花儿愿意这样悄无声息地凋谢呢?”孙月如垂眸注视着指尖的花苞,喃喃道。

    清焰不言。

    孙月如丢开手中的花,一把拉住清焰,目露哀求,“赵姑娘,这次我帮了你,你欠我一个人情,所以,可否也帮我一次?”

    忍冬瞪大了双眼:好呀,果然天底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这么快就找上门来了。

    清焰仍含笑望着孙月如,“你说,我能做的,一定尽力。”

    “你能的!不过一句话的事。”孙月如抓紧了她,急急地道。

    这么简单吗?清焰垂下眸子。

    天幕已暗,大片的乌云压着头顶,风雨欲来。

    孙月如望了望头顶的苍穹,复又恳求道:“我表哥李可是校场的法算,也算将军麾下的一员吧?求赵姑娘去跟将军说一声,请将军找我父亲说个情,让他允了我与表哥的婚事……我、我实在是不想做妾!”

    “你表哥为何不亲去求将军呢?或者,求你的父亲?”

    孙月如闻言整个肩膀跨了下来,她放开清焰,红着眼眶道:“求过了,被落了面子,不了了之……”

    所以,如果这门婚事不成,她极有可能会被主母孙夫人送去做妾,不是陆秦弓,也会是别人。她原也快认命了,直到方才陆秦弓为了清焰向李十三娘几人发难,孙月如才在一片漆黑中窥见一线光明。

    这个姿容无匹的少女原是镇北将军心尖上的人,若她去求她,同为女子,兴许她就答应了。再不济,她可以以恩相挟,毕竟,她可顶着孙夫人刀子似的目光毫不迟疑地站出来指证了李十三娘她们。

    清焰了然,但仍疑惑,“你为何不亲去求陆将军呢?”何需她这个外人帮着去说情?

    孙月如低下头,绞着手中的帕子,“今日之前,我连陆将军是何模样都不晓得,更何况,我与他非亲非故,贸然唐突,恐引他不快,只怕弄巧成拙。”

    清焰:“可是方才在席间你帮了他的忙,我想若你开了口,他不会不答应的。”

    孙月如摇了摇头,“我若非另有所图,恐怕是没那个勇气站出来与李十三娘她们为敌的。就怕我一开口,将军知晓前因后果,会恼了我。”

    清焰失笑:“怎么会,他就不是那样的人……”

    “赵姑娘这是不想帮我吗?”孙月如打断她,大大的眼睛睁着,弦然欲泣,“你与陆将军相熟,这对你来说不过小事一桩,何必推三阻四。”

    清焰倒抽一口凉气。

    她感激孙如月是没错,也懂得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道理,可这不能成为绑架她的理由吧?而且她与陆秦弓是相熟,但没熟到那地步啊!她该以什么样的姿态去同陆秦弓说这件事呢?他们一不是兄妹二不是夫妻,难道她就这么大喇喇跑到他跟前开口:将军,看在孙姑娘帮了我的份上,您就帮她一次?

    他为什么要看在孙月如帮了她的份上帮她?就因为他喜欢她?

    她这是要仗着他对她的偏爱有持无恐?她能吗?她敢吗?

    她不敢!因为这份所谓的偏爱是充满不确定的。

    这一瞬间,清焰思绪一箩筐,她才发现自己原来是这么扭捏自卑的一个人。

    “孙姑娘,我与陆将军并非你想的那样。”清焰解释道,却稍显底气不足。

    孙月如冷笑:“陆将军是怎么跳下去救你的,他当时的表情那么焦急,你以为我没看见?他看重你!况且这对他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只要他开口向我父亲施压,便能救我于水火。难道,你连这都不愿吗?”

    “所以这就是你理直气壮的理由吗?”清焰被气笑了。

    她与陆秦弓之间的情愫不过才崭露头角,就已被有心之人盯上并加以利用。她应该是要还孙月如一个人情的,可她真的烦透了这种被人要挟的感觉。

    孙月如仰头直视她,气势不减:“这是我应得的。”

    清焰凝视眼前的少女,发现她并不是像她外表所示的那样柔弱。她完全可以亲自去找陆秦弓的。以他的性格,也许会觉得去管别人府中的事,双手未免伸得太长,却仍旧会答应的。孙月如之所以拐弯抹角求到她身上,不过是忌着授人以柄,怕孙夫人知晓她的所作所为,将来会给小鞋她穿。

    左右是她承了别人的情,清焰只好道:“我答应你。”

    孙月如紧蹙的眉头松了下来,清焰却话锋一转,“不过,孙姑娘不要抱太大的期待,毕竟我与陆将军……”

    她低了低头,姿态千回百转。

    孙月如也是经历过男女情爱的,哪会不明白,便道:“赵姑娘只管去说,成或不成,你我都两清了。”

    清焰花瓣一样的双唇扬起一抹笑,“真佩服孙姑娘,想要什么,便努力得到。”

    这是赞扬的话,孙月如听出来了,便回以一笑:“赵姑娘不也是吗?”

    两人相视一笑,很有默契地在花园里盘桓着,东聊西扯,谈天说地,就是不提方才的事。直到一阵劲风掠过,方隐荧才着人来寻,说要下雨了,让清焰赶紧回去。

    清焰几人疾步往挑春湖去,行至一半,才发现芙蓉不在。

    “她说有事,让我们守着姑娘,便走了。”忍冬道。

    清焰颔首。

    芙蓉不是她的侍女,其行踪自不能由她定夺。

    几人一前一后踏入廊下,宾客已走得七七八八,早已没陆秦弓的身影。清焰心中一阵失落,她一抬眼便看见方隐荧,忙走上前。

    “咱该走了。”方隐荧自椅子上站起,不着痕迹打量一眼清焰,脸上的表情淡淡的。只见她朝孙月如道:“六姑娘,孙夫人在外头等你呢,一起走罢!”

    孙如月应是,几人刚走至廊坊外,雨点棉絮般飘下来,一旁候着的英国公府的侍女连忙撑开了伞递过去。

    清焰跟在方隐荧身后,与撑伞的忍冬并肩而行。

    虽说已是暖春,临近傍晚,又下了雨,凉意便开始向周身聚拢。清焰踩在被雨水打湿的石板路上,忍不住轻轻打了个哆嗦。

    “姑娘,是膝盖又疼了吗?”忍冬轻声道。

    清焰道没事,“快走吧,待会鞋袜要湿了。”

    一行人不疾不徐,精雕细琢的影壁近在眼前。

    清焰透过蒙蒙雨雾,看见一道清隽挺拔的身影站在油纸伞下,听见脚步声,他缓缓地转过头,俊逸的脸庞朝她扬起了一丝浅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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