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红扶常常怀疑自己有病,因为她看多数人都有病。有的是自以为是的病,有的是夸夸其谈的病,有的是咄咄逼人的病,有的是唯唯诺诺的病,有的是墨守成规的病。这也好理解,人无完人。但是上面的告诉红扶,如果你看别人都有病,那其实就是你自己有病。红扶的眼里只有她和厘净没病。所以其实有病的也只是我们两个而已。

    红扶的病体现在她最近总是不可控地撒癔症,她的意识时常被吸进自己梦与梦的罅隙里。

    梦的主人公依旧是她和厘净,所以她总是搞不明白,她到底是在做梦,还是在鲜明地活着,又或者,她只是在为公司创作一部新的剧本。

    这次的故事发生在一个世纪以前的伦敦,这个时候的伦敦没有杀人雾,但是水雾总是弥漫。

    这个时候没有厘净,红扶也只有15岁。她会穿着一件小小的白裙子,举着一把橄榄色的雨伞,伞边有淡绿色的蕾丝边和流苏。阴雨肆意亲吻着红扶,在某一个时刻她会踩进伦敦街道描摹着暗淡城市景观的水洼里,就此沦陷,一蹶不振,直到死去。

    红扶当然不是一个普通的人,所以她可以这样行走在一切的历史和一切的时间里。那个时候红扶就会怀疑自己患有很严重的兽化妄想症,有时候她是一只天生残疾的鳗鲡,忘记了洄游的本能,成为水系网文中的无机漂浮物;有时候她又是一只贪生怕死的旅鼠,放弃了集体潜意识中的自-杀冲动,成为一个苟活着的事故。

    这时间她也可能走在伦敦的紫藤微雨之中,路边有白色大理石房屋,几百年不能改变。雨自己落下来,整个世界都是灰色的。

    红扶以为自己总有一天要走失在伦敦这场绵绵的细雨里。

    所幸她目前还记得自己要去哪里。这时候她要走到这座城市的边缘,走到郊外去。

    红扶当然也可以是一个公主,她的城堡就在郊外。公主总是要到城堡里去,她们寻找城堡是一种可以为之付出生命的本能,城堡是死亡也不能阻止的这一生旅途的终点。

    红扶的城堡还有个世俗上的名字叫布莱切利庄园。这个时候其他地方刚刚发生过这世上最惨烈的灾难,布莱切利是其中影响全局的一个关键节点,但它没有被灾难损毁。

    但即使这里没有被侵扰,红扶也有着自己的困扰。作为一个绿头发黄皮肤的人,她在这里是不太受欢迎的。首当其冲的就是她的人身自由受到了极大的限制。像那样在街道的水洼里溺亡,已经是她可以远足的极限了。

    在这里她永远无法摆脱被监视的命运。但她也因这观测才能存在着,她的人生这时候又变成了一个难以两全的悲剧。

    好在这不是一个过于苦痛的过程。除了自由,红扶可以拥有她所想要拥有的一切。

    红扶在这里平淡地度过了几个寒暑,没有特别的故事发生。

    但从某一个不值得被记忆的时刻开始,她对布莱切利的印象变成了冷。那时候她的面前总是有一面玻璃,好像一块从这世界的极点挖来的冰;玻璃上面总结着白色的寒霜,光透过去的时候就把光也冻住。

    但是没有风也没有雪,这里的冷是凝滞的、不流动的冷。

    冷的感觉让她的生命被压缩成一个浑厚的团块,沉在胸腔,包裹着心脏。肢体末端的生命因此开始消逝。离开她身体的先是温度,再是感觉,最后是实体——距心脏最远的地方开始破损,冻疮就在这时候生了出来。

    红扶时常被困在这样凛冽的寒潮里,且全身都被束缚着,连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来取暖也做不到。

    在某一次寒潮降临的时候,厘净诞生了。他穿着很质朴的看不出颜色的脏色衣服,蹑脚走向红扶,透过那扇玻璃静静看着她。

    红扶那时候正在和寒潮做殊死搏斗,并没有多余的精力来关注一个被邀请来的客人,一个在远处驻足欣赏她的苦难的人。

    但是厘净那干净的碧色眼睛里流露出了很纯粹的情感,浓厚得让人没法忽视。红扶恍然一瞥,从他的眼神中感受到了同情、悲悯,还有一点与生俱来的爱意。

    玻璃这边的寒潮连光都冻住了,但是冻不住厘净深切的目光。他好像什么也不懂,但是懂得人类千百年来都无法用科学解释的爱。

    他用目光轻柔地包裹住红扶,好像这样就能把她的身体排除在低温和死亡之外,尽管这全都是无用功。

    红扶这时候从他身上感受到了一种神性。她是一个濒死的信徒,而这时候她信仰的神明没有居高临下为她敲响丧钟或是高唱挽歌,而是真的出现在她面前试图拯救她,带她逃离所有的痛苦了。

    厘净在这时候恰如其分地流了一滴眼泪。泪水受到重力的牵引,打在玻璃上,在玻璃上晕开一个小小的霜花。这是创世初这世界降下的第一滴甘霖。

    泪水沾湿的地方,霜被化开了,视野也变得清明。红扶就透过那一块小小的霜花看他,更加清晰的、完整的、带着她出走人间的这个人。

    他真的太漂亮,红扶想,她这辈子也不会遇见一个比他还漂亮的人了。

    这时候响起气阀的声音,红扶身上的束缚被解开了。红扶知道这是寒潮快要结束的讯号,就好像现实世界里运河上的冰块消解,宣告着冬去春来、万物将要复苏一样。

    往常这个时候她一定蓄势待发,等锁扣咔哒一响就推开那面隔挡了温暖和光焰的玻璃。但是面对厘净,她生出了一种近乡情怯的懦弱。

    她喘着气,虚弱地把手掌贴近玻璃,在玻璃上留下一个掌纹。严冬还没有过去,红扶的苦难没有结束,厘净的表情也依旧悲伤。但是他完全明白红扶的渴求,于是顺着她的掌纹,把自己的手掌也贴了上去,和她掌心相对。

    玻璃上流下了更多的泪水。

    他们之间明明存在着实际的隔阂,但是红扶却感到了那些善良的液滴砸在自己脸上的温柔触觉。

    在此之前,红扶从来不相信有人可以这样感同身受,把另一个人对人生的全部体验也囊括包裹——没有任何一种形式的爱可以伟大到这种地步,把自己除了痛觉之外的所有知觉都变得顿感,以减损自己感知的方式去爱另一个人。

    锁扣声响起了,是厘净掀开了那面玻璃。他没有等红扶从严寒中逃脱,而是坚定地迈开步子敞开胸怀,独自向着霜雪中前进。

    他也迈入了严寒之中,躺在她身侧,用他瘦小的臂膀护住了她,用他的体温去征讨这掌握着生杀予夺大权的严寒,陪红扶一起忍受冷的煎熬。

    红扶受宠若惊地回抱住他。但红扶因为经年累月的苦难,已经不再是一个相信情感可以战胜一切的单纯的人。厘净的爱里没有任何的杂质和私欲,反而显得这份爱是不真诚的,是海市蜃楼,是昙花一现,好像一个离世已久但徒劳着不肯离去的幽灵。

    从寒潮中死里逃生以后,厘净被介绍给这里的新朋友认识。这时候他就不再是他,而变成一个形容词的集-合。那些遥远而陌生的词汇如神谕降临,富有攻击性地代替了他,不容置喙。

    结束以后,红扶走在前面,扎眼的绿色头发飞舞着。厘净跟着红扶一起走进大家,才发现了端倪。

    厘净是个初来乍到的意外,红扶却是一个彻底的置身事外者。这里的人讲的语言和红扶都不一样,包括厘净的。即使他的爱可以包容红扶的一切,他的语言对红扶来说也是苍白而无意义的。

    但红扶不予理会,只坐在那里。她的自尊让她跑赢了时光曲率,跑出了一个黑洞。

    厘净可能和红扶的思维没有生殖隔离,能接收到她身体里别人收不到的信号波,于是又一次摊开掌心,想要去牵红扶的手。

    红扶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她这时候已经变得呆顿而单调。厘净自己去牵她很凉的手,像在扯一架年久失调的古琴的弦。

    厘净带着她去了厨房,在厨房里剁生冷的肉,刀很钝,分不清刀锋和刀脊,每切一次就在砧板上磨一次,磨出很多的木屑。

    红扶那时候就和砧板上的肉共情,在厘净的刀下呼救。厘净充耳不闻,把呼救一股脑丢进沸腾的锅里,煮透了,一个个水泡翻涌着破碎掉。

    吃过肉汤,红扶和厘净漫无目的地在布莱切利庄园里穿行。他们拾级而上,走到布莱切利园最高的那栋阁楼的顶层去了。

    厘净这时候坐下,把头、胳膊和腿都伸到栏杆外面去了,像给自己佩戴某种刑具。

    他像是忽然有感而发,告诉红扶说,自-杀的人没有办法进入轮回。红扶听不懂他的语言,即使听懂也不明白他的用意。

    所以红扶只是打了个寒噤,在这个时候第一次产生了害怕死在寒潮中这样的想法。她可悲地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巨大的因果律击垮了。她注定要喝红拂夜奔喝到酩酊大醉,注定要接受厘净日升后的表白,也注定因为厘净想在世界这个没有尽头的长河里漂流着腐烂,但是拒绝入土、拒绝盖棺定论。我贫瘠的人生,连死的权利也被厘净剥夺了。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