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于是故事就这样顺理成章地讲下去了。第二天早上红扶推开了自己家的门,下了楼,在院子里被厘净拦了下来,对方用一种很温柔的语气对她说:“我爱你,你愿意和我一起共度余生吗?”这是厘净对红扶讲的第一句话。

    这话无异于平地起惊雷,但是对于红扶来说,这不是一个冒犯的围追堵截式的表白,而是一个必然存在的节点。更何况红扶是一个女人,且是一个流氓,合起来就是女流氓,所以她一向对男人很宽容。

    红扶于是低下头想了一想,平静地回道,“今天有一个好天气。”

    厘净说:“你可以随时考验我的真心。”

    红扶又说:“但我不喜欢太过炽烈的太阳,曝晒太久我会因为失水太多而死掉的。”

    厘净这时候把手伸出来,放在红扶的头顶,替她挡掉了一部分恼人的阳光。“如果你答应的话,就请把你的手放进我的手心里吧。”

    厘净手掌的缝隙间渗出来的光成了一圈光栅,打在红扶脸上,红扶也讨厌这种滋味。所以她把手放进他的手心里,不是因为想要交付一个答案,而是因为一点荫蔽。

    红扶的生命像一架出生于和平年代的枪支,静置和等待是人生的常态,掌心交握的时刻,身体里就发出了第一颗惩奸除恶的子弹。她从小被上面的灌输的无意义在此刻湮灭了。

    这时候厘净抱住她,紧紧地,但是还不够。他的脑海里有一种可怖的欲望,他要把这个他正拥抱着的人绞碎,砌进自己的身体里。

    这天晚上,红扶没有去喝红拂夜奔,也没有回家。

    无星无月,她感到害怕。这样的黑夜,死是塞壬的歌声。人不能想到死,也不能想到一切和永恒有关的事情。

    这样想着,她就蜷缩着潜入一座池塘的底部,在水底看着因为折射变得更加高远的穹顶。路边的街灯像柏树一样高大,和它们隔绝使人很有安全感。

    这时候她好像被北回归线上原始森林里一颗滴落下来的松脂包裹,隔膜记录下她平和的死状,时间赋予她新的意义。直到重见天日的那一天,所有人都要说她是一只连挣扎都来不及的可怜虫,却没想过她是为了逃避万年前的一个黑夜而甘愿赴死的。

    这时候有人把他的手伸进来,刺破了水面。水幕外面的世界霎时变得光怪陆离,变成腐-败、热寂和埃博拉。

    然后红扶就被捞起来,回到了万事万物的中间。

    厘净的脸这时候贴近,嘴唇也轻轻地覆上来,像一片被碾碎的薄荷。

    这样一粒氧,在宇宙大爆炸里诞生,曾经是海、是沙、是树,是蓝藻、三叶虫和恐龙的一个部分,是玻璃、是合金,是和凝结核接触的第一个水蒸气。它参与无数次化合与分解、氧化与还原,经过有机物和无机物的身体,就是为了这样一个时刻、这样一个使命——在很多年后的21世纪,传说要恒星撞日的一天,从一个人温凉的肺里,进入到另一个人的。

    这时间有一阵微风吹过,附近山上风铎的声音也被吹过来了。

    红扶觉得她遇到了她生命原初的莉莉丝。

    红扶在五年前的春天喜欢上一个名叫厘净的男生。她喜欢上厘净的过程很离奇。

    在她们那个年代,女孩子喜欢谁是一项必修课。这话的意思是,即使红扶没有恋爱的兴致,但为了合群,她也必须挑一个人来喜欢。否则就是害羞,就是惺惺作态。

    当厘净为自己表白成功而沾沾自喜时,红扶也在暗自窃喜。

    红扶意识到自己为了合群必须挑一个人出来喜欢,她就即刻陷入痛苦。因为这个世界上的人太多了,而她患有很严重的选择恐惧症。

    对此,红扶的应对策略是在酒吧里转酒瓶。她这么做的用意是告诉大家,自己没有情感洁癖,为了合群她可以爱上任何人,可以接受同性恋,也可以接受老夫少妻。

    可惜红扶和那些人都没有缘分,酒瓶在光滑的桌板上旋转了几周,瓶口直直对准了厘净。老天爷不让她嫁给一个老人,也不让她搞同性恋。

    这时候她感到困顿。这种困顿在厘净向她表白并做出自我介绍以后,变成了了然和释怀。

    在同意厘净的恋爱请求以后,红扶的归属感被彻底剥夺。那个时候她不再是她。以前她的房间里可以飞出海洋里一只空游无所依的白头鲸,飞出乱石磊磊流沙满地的荒漠,飞出距离我们有四十万光年的一个冥界星系,但是厘净来了之后她的世界就变成一张可怖的白纸,胡思乱想、欲望、渴求都被视作罪孽,红扶作为人的部分就这样被抹杀。

    红扶也是在五年前的春天第一次见到尸体。我就是红扶,死的那个人是我交往三个月的恋爱对象,厘净。红扶不喜欢春天,尤其是百花开放的季节,植物把一整个生殖的欲望弥散在空气里。而厘净死在我眼前,死在这样一个活泼的季节,这样一个连我的痛苦也成了罪恶的季节。

    厘净是个怪人,这点红扶其实早有所察,红扶也早就疑心他总有一天是要出事的。当厘净死掉以后,红扶一直觉得是自己心里总想着这件事,验证了墨菲定律,厘净才会横死。但她并不感到愧疚,甚至因为预见了厘净的死亡,有了当神婆的打算。唯一的遗憾是红扶知道自己大概率活不到可以被称为“婆”的年纪。因为她也是个怪人,怪人总会早亡,也总是惨死。

    红扶和厘净在一起只三个月。事实上我们深爱着对方,如果上面的再温柔那么一点,这个期限可以是三年,运气好了,还可以是三十年。

    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当然是不长的,但是该做的事情一件也没落下。比如吃饭,比如牵手,比如接吻,比如深交。

    那时房间里常有大风刮过,狂风过境就卷走倦怠和理性。月光和潮汐都在这里诞生,映射和牵引如影随形。这里不常下雨,但是潮湿无孔不入,水生的动物都把卵产在空中。海上有艘小船,摇啊摇,晃啊晃,天地颠倒,世界变成一个沙漏,海上舟被成吨的沙土掩埋,但是没有死亡。星星会掉到泥土里,萤火虫会飞到云上端。

    红扶和厘净就并肩躺在这刚刚发生过大屠杀的沙土里,变成了滋养来年花开的养分。

    但其实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我们在一起做过许多烂事,这些事情让我们超越肤浅的性缘关系,成为真正的灵魂伴侣。

    我之前也说过,我和厘净都是怪人。怪人做烂事是天经地义。

    厘净曾经送给红扶一座纯白的房屋,名叫雨之教堂,是对某个大师拙劣的模仿之作。房子面积很小很小,相比原系列,它的形态更加厚重,只在高处开了小而细密的异形小窗做采光之途。顶上开了个巨大的十字架形状的天窗,贯穿整个屋顶。下雨的时候,檐口把雨水导进室内,地上就形成一个十字架形状的湿痕。但由于室内不能防雨实在是和房子本身的用途本末倒置,这玻璃天窗鲜少开启。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金色的光雨透过玻璃洒在地上。有时候太阳不是直射的,这光的刻痕就变成一个十字架的斜影。

    厘净想送给我的当然不是这座房子,而是这座房子里的东西。

    当厘净推开那扇被蚀刻的白色金属大门以后,映入红扶眼帘的是一片死寂的蝴蝶。

    仲春时节,正是蝴蝶破茧羽化的好时机。而这里,这座房子里的蝴蝶,只安静地匍匐,在地上薄薄铺了一层,挤挤攘攘。小小的身躯,瘫软着,覆盖了地面本身的颜色,像一张五彩斑斓的地毯。其间还有几只尚未气绝,在一众同伴的尸体中扑烁着翅膀,做着徒劳的抵抗。“雨之教堂”的金雨十字架牢牢地钉在它们身上。

    这是一个寂静的仲春,连走向死亡的过程也是寂静的。我也明白这漫山花海为何吸引不来任何的授粉者。只要飞进这里,就会被厘净网住,囿于这一方小小的地狱。

    红扶对于这份礼物的态度是同流合污。

    她小心翼翼地脱了鞋袜,提着裙角,迈了一步,站进十字架里去了。赤-倮的双足轻挨着它们,重力却挤压着那些美丽的东西。那时候脚下也有微微的颤动,是身体发出的最后的悲鸣。但它们实在太薄了,脚底的皮肤也不是一个敏捷的器官,它们的死也是空无一物的。

    这个时候红扶体会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快-感。这是她和厘净短暂的相处时间里少有的幸乐。

    红扶也明白了这份礼物的含义,是囚禁,是虐待,是审判,是死亡,也是无意义。

    厘净由于私奔这份工作的原因,是很容易知道红扶喜欢什么的。红扶最喜欢这些宏大、神秘却华而不实的意象,封在颜料下窒息到糜烂的比喻。

    这份礼物确实地称心如意,也太残忍。他剖白了红扶,过分地越界,把她心底里最阴暗的那一部分挖出来摆在台面上,让红扶成为了一个无法赎罪的彻底的恶人。

    春天快过去的时候,红扶和厘净又在深交这件事上产生分歧。

    厘净在这件事上有着极大的兴趣,而红扶不是。红扶说过:“我很少在这件事里得到快-感。”这句话的意思是,如果红扶是一个男人,他就会不举。

    虽然红扶不喜欢深交,但不得不承认,红扶在这方面有特殊的天赋。再具体一点,就是红扶在搞破鞋这方面有种无师自通的的天赋。

    在深交的时候,红扶从厘净身上看到很多人的影子。比如他的奶奶送给他的那双绿色的眼睛,比如他的父亲偏引他产生的口癖,比如他的某一位女老师曾经教育他的“对待女生要温柔”,再比如他模仿身边最时髦的那个朋友烫了的鬈发,一切一切影响过他外表、言行和心理状态的人。深交的时候,红扶不是和厘净一个人深交,而是和他们所有人。

    所以即使红扶只和厘净一个人深交过,她也是个破鞋。这是一个无可避免的悲剧。

    结束的时候,红扶就被这种莫大的悲哀笼罩。那个时候她的身体,她的思想都不属于她自己,甚至也不完全属于厘净。有很多陌生的人在她身体里四散游走,放肆且无礼地窥视。

    但不管怎么说,厘净是个很好的交往对象,就算他只是在履行自己的职责,他也总会顾及红扶的感受。因为工作的便利,他可以知道红扶的一切,也理解她的悲伤和恐惧。他不做无用的安慰,只做两件事,一是狎昵温存,二是克制欲望。

    即使红扶不喜欢春天,她也必须承认,这确实是一个太好太好的春天。而我此后也再没过过这样好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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