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有些爱,有些诺,是要用死亡去践行的。
今天是绵洲中学的高三生毕业典礼,台上是一如既往的各位领导,台下有一学生在声情并茂的作临别演讲。
各位领导中,居正中位的那位头发已经接近全白,泛着可亲笑容的脸上皱纹丛生。
或许由于年纪较大的缘故,挺阔的西装穿在他身上有些大,白色衬衫的袖口露出了多余的一小节。
旁边有位老师亲切唤他,话里满是骄傲“苏校长,我们的学生真是一届比一届强啊!长江后浪推前浪,这都是您的功劳啊!”
苏西洲眯着眼,鼻梁上架着一副花镜。正努力伸长脖颈,试图看清台下站的每一个他的“孩子”。
他早已不再年轻,听力,体力和视力都急速下降,尤其耳朵早年间为了救一个落水的孩子致使右耳全聋。
他扭头看着身旁跟他说话的那位老师,把耳朵凑近,笑呵呵道“老李啊,你说什么?大声一点,我听不太清啊!”
李老师每每见到他这样,都要惋惜般叹一声气。
他实在不能理解苏西洲的选择。
放着名牌大学毕业,著名企业董事长,城市优渥的生活不过,却选择来到这山沟沟里当一个不起眼的老师,一待就是三十二年。
送走了一拨又一拨学生,自己却像个苍天大树般将双脚牢牢扎根在这片泥土。
从一名老师到如今的校长。
不说苦,也不说累。
每次李老师问他“为什么不回家呢?”
他看着远山树林辽阔,感叹般笑着说“这里太好了啊,舍不得回去啊!”
李老师知道那些都是托词,谁会想让自己成为无根浮萍在孤独异乡漂泊三十几年呢?
无妻无子,每日伴他的只有学生和那些四季更迭的如常风景。
台下学生演讲结束,接下来是第二个流程,校长致辞。
在一阵轰鸣而激烈的鼓掌声中,苏西洲站起身,整了整发旧的西装领带。
步伐缓慢一步步向舞台中央走去。
那双腿早已不再灵便轻巧,平时都要借助拐杖,但这一次,无论怎么劝,苏西洲都拒绝使用拐杖,坚持自己一个人可以。
数千名学生在骄阳的炙热下,个个身姿站的笔直,屏息凝神,注视着这位老校长最后的一段人生。
苏西洲站在台上,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视线里映过蓝天白云,和高耸山林。
有些沙哑和苍老的声音透过话筒传到周边,惊动了林中休憩的飞鸟。
“同学们啊!今天对于你们来说是一个很特殊的日子,因为你们马上就要进入人生的下一个阶段,我有几句话想要告诉你们”
“这第一句啊!就是,自己的人生是掌握在自己的手里的,要靠自己的双手去一步步打拼奋斗,没有捷径,我们这个山沟沟啊!
教育资源匮乏,基础设施陈旧,师资力量欠缺,但这并不意味着你们比城市里的孩子就差,流水不争先,争的是滔滔不绝,所以希望你们不要对于这种不公耿耿于怀,因为没有绝对的公平,你们想要的公平需要自己去获得,请你们在以后的人生里唯要牢记奋斗二字。”
他清咳了一下嗓子,喉咙中像是有万千沙砾滚滚而来,有些哑。
“这第二句话啊!就是要爱自己的国家,我希望我教出的学生。可以不成为律师,白领,一个公司的董事长,甚至只是一个水泥工人,一个普普通通的上班族。
但是一定必须要始终怀有对祖国的敬畏之心,有国才能有家,你们是祖国的年轻一代,是祖国建设的中坚力量,有一份热,发一分光。你们不必自怨自艾,也只需以爱国为底线,不做任何违法犯罪,侵害祖国利益之事。”
“这第三句话啊!就是,希望你们无论遇到什么困难和挫折,都请保持乐观,人生中会有很多荆棘和拦路石,每一阶段都会遇到困难,不要失去信心。要相信这些苦难都是暂时的,只要一直往前走,便不会看到背后的阴影,或许此刻重山包围,看不到对于未来的希望。但只要一直朝着你认为的正确方向前进,那么总有一天会柳暗花明,天光大亮……”
苏西洲抬手示意,暂停了师生的鼓掌声,向前迈了一步。
“话的最后,送给你们一句诗,希望你们以此作为勉励。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说完,苏西洲面朝师生,鞠了一躬。
他很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走到舞台在这里做演讲,能够坚持到今天,已是拼尽了全力。
他在所有老师给自己的学生送了最后的祝福,师生依依惜别时,苏西洲自己一个人回到了房间。
书桌上,摆着工工整整的一个发黄而且变旧,沾了很多尘埃的一个日记本。
他动笔,写下今天的最后一篇日记。
【吾妻眠眠,半生已逾三十几载,你还记得我吗?我啊!完成了对你的诺言,一年又一年,我送了很多孩子走出这座大山。他们很优秀,凭借着自己的努力过上了很好的生活
但只是而今,我早已经病痛缠身,步入暮年。心有余而力不足,原谅我不能再继续你的梦想……
眠眠,我这些天总是会想起我们的小时候,想起来那些你夹在玩笑和谎言之间的一句又一句“我喜欢你”和“我爱你”。
可是,苏西洲太蠢了,蠢到居然连自己心爱的女孩都能认错。所以上天要惩罚我,而你在生我的气。所以这些年,我都拼命让自己好好活着,不敢去找你。
眠眠,我想你了。你总是喜欢骗人,你说,让我想你的时候白天去看云彩,夜晚去看星星,可我每一天都在想你,但并不是每一天,白天都会有云彩,夜晚都会有星星,
时过境迁,这里的人都在慢慢遗忘你,所有的人都在好好生活。
可我却开始害怕,我开始一遍遍描摹你的容颜,努力回忆起你的声音,他们可以遗忘你。但是我不能,如果连我都忘了你,那么我就再也找不到你……
眠眠,苏西洲一生。想要的都未曾得到我不信命,可你走后的很多年,我居然变得越来越麻木。
我依然是他们口中敬业的苏老师,甚至是将自已一生奉献于教育事业的苏校长,可只有我知道,苏西洲早就死了,跟着你一起去了,活下来的苏西洲是另外一个人
我开始害怕每次夜晚之后的天亮,因为那样就意味着我必须得伪装成对生活充满希望的苏西洲。所有人都在跟我说向前看,可是他们不是我,他们不懂我,我不愿意开始新的生活。
我只是想有一天就这样死去,我只是想能再次见到你,死亡有什么可怕的呢,对于我而言,死亡恰好是天堂,
眠眠,你真的很残忍,你怎么能把我一个人丢下呢?
你明明知道我是不能没有你的,可是你还是要用那样拙劣的借口逼着我活下去,你留给我的东西少之又少。你的日记我每一天都看,上面的每一个字我都能背下来,可是这远远不够。
我拼命寻找你留下来的一切东西,可是什么都没有,只有那些虚无缥缈的纪忆,可纪忆也会消失,也会遗忘,我该用什么去记得你呢?
有一年我终于鼓足勇气回到了临茳,我看到你家院子里的向日葵开的灿烂,我去过临茳一中操场上你曾看过书的草地
我去过我们一起去放过风筝的地方,甚至去到了清平寺,找到了你写的那句“希望苏西洲岁岁平安”,那些地方都没有变,可是都没有你……
恍惚间,我才明白,原来我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都在有你的十几岁。而此后的数几十载光阴,我都在去缅怀,去后悔,而当时只道是寻常。】
最后一句话,苏西洲看着充满青春气息的校园和很多孩子们奔跑呼喊的嬉笑声。
他笑了,笑的很开心,连皱纹都变得可爱。
他动笔写下“眠眠,我很想你……”
一滴泪落下,打湿了那页日记。
苏西洲佝偻着脊背,慢慢腾腾地从屋里搬出了一个小马扎,坐在院子里,看着面前开的正好的向日葵。
阳光散落,他的眼睛眯成了一道狭窄的缝。
有人从远处走来,手中抱着一摞作业本,笑呵呵地同他打招呼“苏校长,您怎么还不走啊?“
他循着声音去望,只看到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摆摆手,笑着说“我在等人呢!”
等谁呢?
等一个永远都不会回来的人。
漆黑的天空中,有一弯弦月,风吹的木板门咯咯作响。
苏西洲猛然惊醒,第一次,他在梦里完完整整地看清了许眠的容颜。
他很伸手想去拉她,却只摸到了一片湿哒哒的痕迹。没有许眠,旁边的一盏灯忽明忽暗。
夜深了,地上很凉,他赤着脚,一步步走到门外。借着清亮月光,将头埋进膝盖,无声痛哭。
第二天清晨,临茳市教育局派人来接这位苏校长回家颐养天年,汽车在外面等候。
可过了两个小时,还不见人出来。
李老师急急忙忙去找校长,房间里空无一人,而那株昨天还开的漂亮的向日葵却不知道被什么人,什么时候摘了去。
李老师目光落到那一页纸上,顿时滞在原地,脚下失重,像有被千斤石头绊住。
一行人在外面焦急等着,却只见李老师脚步声风一样跑了出来。
他不理会那些人的叫喊,只一味朝着一个地方跑去。
而后,李老师看见,在一个被高大树林围绕的墓碑前,倒着一个人。
那个人将头倚在了墓碑上,怀中抱着一束向日葵,就是院子里的那一颗。
墓碑上写着,妻许眠之墓。
李老师一步步往前走,直到完全看清了那个人的容颜。
那是苏西洲,穿着很干净得体的西服,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
他的脸上还残存着几道泪痕,但嘴角却微微上扬着,笑的很慈祥,很温柔。
李老师蹲下身拍了一下苏西洲的肩膀,竭力扯出一抹笑,努力平静道
“苏,苏校长,您看看。您老怎么在这睡着啦,你家里的人来接你回家了!”
没有人应他,有的只是,风刮过树叶带来的沙沙声响。
他伸手,摸了一下苏西洲的脸庞,早已冰凉。
李老师忽然就明白,这么多年,这位苏校长到死始终也不肯回家的原因。
原来,他的妻子就葬在这里。
原来,他不是不想家。也不是没有家,是因为那里没有他的妻子。
许眠死后的第三十二年,等了她三十二年的那个人最终也随她而去。
就在一个星期后,学校的老师和周边的村民竭尽所能为苏西洲办了一个并不风光的葬礼。
追悼会上,有人看着遗像,痛哭流涕道“苏校长一生光明磊落,大义凛然,致力于山区教育事业。他的逝去,是我们每一个人的损失!”
只有李老师看着被花圈簇拥的黑白照片,年轻的苏西洲眉目英俊,气质矜贵。
他想,这位苏校长应该是开心的吧,死的时候不会有一点儿痛苦。
因为房间里的那本日记的最后一页的一
行字是:眠眠,我来找你了。
放在棺椁里的骨灰入土时,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晴日,不同于许眠死去那日的滂沱大雨。
和煦微风中,太阳的光辉照在了那块沉重的墓碑,向日葵的花瓣迎着风飘飘洒洒。
一如很多年前的某一日,碧绿草地上,有一个人在奔跑。手中的风筝越飞越高,身后有一个人,口中含着一支棒棒糖,望着那抹身影,一笔一句写下了最真诚的爱,染尘的泛黄日记遗落了满心欢喜的少女心事。
而就在那个时候,牵着风筝的少年回头望她,眼里是连自己也没看清的喜欢。
耳畔忽然响起一首悼亡词,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
那一年,绵洲中学对面的一座山里,有两个人的墓紧紧挨在一起。周边种满了娇艳的向日葵,簇簇开的热烈灿烂。
学校公告栏里的校园简介上挂着一幅照片,那是二十五岁的许眠和二十五岁的苏西洲。
新上任的校长不知从哪里找来两人的照片,剪裁合到了一起,大红背景下,两个人笑的明媚,看起来很相配。
有学生说,这张照片像极了结婚证上的证件照。
若是死去的人能听到,大概不会遗憾了吧。
五年后,临茳市商界公布十大优秀企业家。江肆和苏西洲赫然在列,但世人称赞艳羡者,却早已黄土埋骨,不见当时人。
同年,教育局联名上书恳请迁回苏校长及其爱人之墓。不为什么,只是想毕生漂泊山区,推动偏远地区教育事业发展的这一对有情人得以叶落归根,衣锦还乡。
至此,两人同棺而葬。
未有夫妻之虚名,却情笃一生。
十几载互相追逐,最终得以圆满 。
那份错位的爱,也终于同频共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