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人

    姜明夜说通姜明月代替庶妹去填御史大夫家的火坑,整个大理寺少卿府从上到下俱松了一口气。

    要富养在深闺的娇娇小姐与权贵人家的痴儿做夫妻,便是最下等的丫头婆子也得摇头叹一声可惜,但若要与权贵人家的痴儿做夫妻的,是谋朝篡位的罪妇在外流落十年的女儿,她们又感概野鸡得了道飞升成了金凤凰。

    建兴十一年后,朝歌公主府变成了大理寺少卿的姜府,昔年陪公主出降的宫仆宫婢也被姜恰海后来买回的侍从替代,旧人死绝,新人只见识过新家主鹰扬虎视威风凛凛的样子,于是理所当然的把新家主捧在手掌心里长大的女儿当成了珠和宝……

    不曾见过奉若神明的家主尚公主时那副曲意逢迎的嘴脸、也不曾见过罪妇之女襁褓之龄时被先帝爷抱在怀中爱不释手的场景的新人们,全然未意识到,她们视作野鸡的家主另一个女儿,身体里流着的原是天家的血。

    天家后裔,本就是凤凰。

    只不过,成王败寇,姜明月的阿娘在建兴十一年的那场夺位之战中败了,所以姜明月成了寇。

    其实什么王不王寇不寇,姜明月压根就不在意,她在意是哥哥,可她的哥哥除了忙嫁她的诸项事宜外,就只顾着逗另一个妹妹开心了。

    很多次,姜明月坐在支摘窗下的妆台前用脂粉遮盖额角被父亲拿端溪砚砸出的伤疤时,不经意一抬头一侧眼,就看见了庭院梧桐树下,正卖力替庶妹姜梨推秋千的哥哥。

    不用嫁给御史大夫家傻儿子的姜梨,在她一母同胞的哥哥陪伴下,笑声如银铃,婉转悠扬。

    庶妹既无忧也无虑的纯真笑靥,是她在外奔命的这十年里从不曾有过的,许是因为吃味儿,生了逆反心理,所以她在明知道包括哥哥在内的姜氏族人都恨不得她立刻代姜梨成为御史大夫家傻儿子新媳妇的当下,率先选择做了大理寺刑狱里的一名杀人犯。

    是了,她杀人了,在熙来攘往的京都城街道,毫不犹豫的将藏在袖中的短匕扎进了一个正与同伴吃茶闲谈的陌生男人左胸膛。

    似怕一刀戳不死对方,利刃刺进男人胸膛后,她特特儿翻转腕骨,将没入血肉的短匕尖端在对方身体里来回搅动,直将一颗方寸搅碎了,才在众人惊恐的目光中停下手来。

    没有疑问,她被闻讯赶来的差役抓住,收进了其父江恰海统辖的大理寺。

    和圈养深闺的姜梨比起来,她不是一个干净的人,红尘里讨生活这些年,她因同人争一口吃食抢占一点栖息地,不止一次的被关进过牢房,只是边疆的牢房比这儿小多了,边疆牢房里的刑具也比这儿少的多。

    铜制的神仙炉里,筚拨作响的火焰子一下一下舔舐着早已烧的通红的烙铁,手腕那么粗的麻绳随意搭在一张木案上,年深日久,案面开裂,往仔细了瞧,尚可瞧见不知何人何时残留在道道或深或浅木纹夹缝中的血迹,淡黄色的桑皮纸一张叠一张,足足叠了半人高那么厚一沓,整整齐齐堆放在墙角……

    在边疆的时候,姜明月曾从见多识广的乞儿那里听说过桑皮纸刑法,准确的说,这种刑罚应该叫做贴加官。

    先司刑职员揭一张桑皮纸盖在犯人脸上,司刑职员含一口烧刀子朝犯人脸上用力一喷,桑皮纸被司刑职员喷出的细雾浸湿,立即贴服在犯人脸上,如法炮制数遍,受刑的犯人窒息而亡后,上前将数张桑皮纸取下,其凹凸分明的形状犹如戏台上跳加官的面具,故取名贴加官。

    因此刑太过残忍,在大昱王朝某段短的不能再短的历程中被严令禁止过,只是这严令,于颁令人死亡后,被废除。

    思及颁令人,姜明月杀人的那只手突然而然的颤抖了一下。

    这突然而然的一颤,是她从将短匕扎进陌生男人胸膛到现下困在大理寺牢房期间,唯一一次失控,在此之前,她都将自己的言行举止拿捏的很好,起码表面瞧不出任何类似于畏惧慌张的情绪。

    可,一条活生生的性命在自个儿眼前因自个儿而消亡,她真就一点也不害怕吗?

    当然……是怕的,只不过她更怕的,是……

    “嗒嗒……嗒嗒嗒……嗒……”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猝不及防的响在牢房里,间或传来的,还有袍底摩挲地板发出的沙沙声,姜明月闻讯抬头,视线顺着直顶上房梁的栅栏往外看,一眼就看见了正朝他疾步而来的兄长。

    他的兄长走向庶妹姜梨时,总是一副唇角上扬、眉眼微弯的笑模样,而她的兄长走向她,面色沉的仿佛他们之间有浓的化不开的血海深仇。

    瞧见新上任的太府寺少卿,狱卒赶忙掏出钥匙去透拴在铁链上的锁,牢门被从外推开,她的兄长大步踏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她脸上甩下响亮的一巴掌。

    “姜明月!”

    兄长唤她的名字,这一次,终于不再是那句礼礼貌貌的明月姑娘,语气里夹带的,也不是客气和疏离,而是滔天的怒意。

    姜明月被出其不意的一巴掌打的有些发蒙,以至于继兄长喊出她名字后的很长一段话,她都没有听清楚是什么,缓了好一会子转圜过来,她只听见兄长声嘶力竭的质问她——

    “你是不是悔了,不想再代梨儿嫁给御史大夫家的傻子,所以用这样的方式逃避婚事?”

    她杀了人,被囚在牢里,生死不定,然而她嫡亲的兄长关心的,仍是柳姨娘的女儿。

    紧紧按住吃痛的面颊,姜明月张嘴试图解释,“不是的,哥哥……”

    她将艰难吐出五个字,便被气急败坏的兄长拽住胸前衣襟往后猛的一攘,这突如其来的力道大的过分,她无法维持身体的稳定,整个脊背直直砸向后方石头堆砌而成的墙壁。

    剧痛袭来,她鲜少起波澜的平静面容须臾皱在了一处,而她满脸拂然的兄长半点也察觉不到她的难受,只一股脑的咒骂宣泄。

    “你说婚事不许姜氏一人插手一分,我应了你,事事亲力亲为,可你呢,姜明月,你为什么不好好待在闺阁里待嫁,难不成你以为杀人比嫁人更有奔头?杀人……呵……杀人啊,姜明月,你怎么敢的,那个人的亲卫把你带到外头这些年,到底都教了你些什么?我明明记得你小时候……你小时候……”

    触及岁小时分的记忆,忿然作色的姜明夜倏忽泄了一半气势。

    松开捂在面颊的手,姜明月抬起头来,强忍住脊背传来的疼痛轻声追问,“哥哥,我小时候,是怎样?”

    姜明夜的印象里,五岁之前的小月儿是个连蚂蚁都不忍心踩的女孩儿,他常笑她不知是天上哪一尊慈眉善目的神佛投的胎转的世,可现在……

    十年,四个季节足足轮转了十遍,是太久了,久到记忆中的人不仅已经不是记忆中的稚嫩模样,甚至连性子都转换成了全然不同的另一副。

    前尘往事,如昨日黄花,姜明夜不愿再提,他转头快步踏出牢房,而后回身接过狱卒手里的铁链,亲手将那扇困住姜明月自由的牢门锁上。

    “明月姑娘,”撒完气稍稍恢复些理智的他,又用了那个客气而又疏离的称谓,“杀人偿命,是我大昱王朝不可更改的铁律,你既行了不法之事,便该由法惩之,这一

    次……”

    话及此处,建兴十一年那个人举事失败后,其亲卫趁乱带小月儿从刀光血影的长公主府出逃的画面没来由涌上脑海,姜明夜不由自主掐了话头。

    他突兀的沉默,维持了大约一弹指时间,一弹指之后,他越过狱卒边向大理寺牢房外走 ,边接着方才的话头说:“这一次,没有人能救得了你。”

    有那么一瞬,姜明月很想问一问,哥哥是真的救不了,还是……不想救,但她到底没问出口。

    哥哥冷冰冰的语气似风刀霜剑,有勇气杀人的她,却没勇气承受最亲近的人投掷而来的刀剑。

    入夜,天上明月顺着石墙高处那一张小小的窗洒进牢房,姜明月挪动脚步,将整个身子都置于弯月的银辉中,唯独那一只杀人的手,似怕玷污了月光的清白,她固执的将其隐匿在黑暗中。

    天是同一片天,月也是同一轮月,可不知怎么的,她总觉得京都的天没有边疆的澄澈,京都的月也没有边疆的明亮。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她突然有些想念一望无垠的边疆了,或者说,他是想念边疆那轮一抬头仿佛就在咫尺之外的月亮。

    其实,她从一开始就知道,接连成帷的京都不适合她这样野性难驯的人,边疆贫瘠,却辽阔,她勒紧缰绳一气儿就能跑出数十里,可边疆再好,也不是家。

    明月的家,在京都,在姜府,在有姜明夜的每一个地方,即使姜明夜并不愿意认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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