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

    只身立在尸山血海中的孤独感,姜明夜永远也忘不了。

    说不清是建兴十一年被那人亲信忘却在长公主府后蹿腾而起、在心口酝酿了足有十年之久的嫉妒作祟,还是触及到眼前人一腔赤忱真心后愧疚使然,姜明夜忽而不受理智控制,用辨不清是冷嗤多一点还是坦诚多一点的语气慌张开口,他说——

    “姜明月你知不知道……”

    话匣刚开,面前人无意歪了歪脑袋,这一熟悉动作一瞬将他拉回到了光阴的起点,悬在舌根正欲脱口而出的话,又一骨碌退回了咽喉深处。

    如果没记错,岁小,他手掌心里牵着的宝贝妹妹微仰下颌、偏头认真聆听他信口雌黄的模样,便是这般。

    现实与旧忆在眼前交叠,很长时间里,他都无法将纷繁杂乱的思绪整理清楚,直到歪着脑袋耐性儿等待的姑娘等不住了,出声试探性的问,“哥哥,我应该知道什么?”

    被这把女孩儿刻意压的既柔又软的嗓音从逝去的岁月漩涡里拽出,姜明夜身形控制不住的踉跄了一下,也就是这一踉跄,他面前几番伸手却始终没触碰到他的人终于用掌心轻轻托住了他的臂弯。

    此一回,姜明夜没再避开,而是顺势抓住对方肩头衣襟,接着将将未道尽的话头继续往下道,“姜明月,你知不知道,是我,是我这个你口口声声说再不会教这世上任何一人欺我一分的哥哥向父亲进言,要你代柳姨娘女儿嫁给御史大夫家傻儿子的。”

    听明白兄长话里的意思,姜明月怔了怔,托在兄长臂弯下的力道也随之松了松,但片刻后她又将卸了的力道补回去,一双摸不清何时黯了的眸子紧紧盯着她的兄长,用依旧柔且软的嗓音再问,“哥哥实心实意望我代柳姨娘女儿嫁给御史大夫家傻儿子么?”

    实心实意?

    也不见得?

    从被那个人亲卫掳入红尘避祸的胞妹叩响从五品大理寺府门,凭昔年先帝爷赐下的月牙坠认回姜氏祖宗那一刻开始,姜明夜的心就起雾了,他辨不清什么是实,什么是虚,可……

    咫尺之外的胞妹询他的实心和实意时,他几乎连想都没想,便重重的点了点头。

    答案传递出去的那一刹,似有滴泪在他胞妹黑色的瞳仁前氲开,慢慢悠悠占满双眶,最后将那摸不清何时黯了的眸子浸泡的更加惨淡。

    当是怨怪他,继而鄙夷轻慢他吧,毕竟是他不遗余力的把她往火坑里推,但,她对他的态度似乎并未沿想象中的脉络发展。

    泪眼朦胧的小姑娘,不过扑闪了一下长睫,便将整眶几欲溢出的哀色敛去。

    翻涌的情绪偃旗息鼓,明朗的笑容在她那张带血的脸上重新绽放,姜明夜还没思踌好若她不从应以何种措辞诱之,就听见她朗声朗气的应,“小妹我嫁,哥哥这便可去御史大夫家商榷婚事。”

    “什……什么?”姜明夜不曾料到她会答应的这样干脆,一时没转圜过神来。

    姜明月面颊除了那一抹被端溪好砚砸出的血迹外,从始至终,未向这个好不容易才相逢的兄长流露出一丝一毫不悦,就算是明知对方再把自己往火坑里推的当下,她也竭尽所能的保持着驯良与和善的态度,一字一句不厌其烦的重复,“与御史大夫家傻儿子的婚事,小妹应了,只一样……”

    “哪一样?”

    “哥哥,”她将本就微微仰起的下颌再抬几分,如佛前信女,满脸虔诚,“小妹出阁,无论过礼还是宴宾,不许姜氏一人插手一分,打开头到结尾,具由哥哥一人操持,哥哥可做得到?”

    得偿所愿,姜明夜却忽的失语了,他喉头动了又动,即没答允,也没否决,只僵硬的问出一句,“为什么?”

    姜明月当他是问不许姜氏人插手的缘由,言笑晏晏解释,“因为,如今府邸,皆是外人,只有哥哥,是亲人。”

    明明答非所问,可这不长不短的十七个字,还是像一把千斤石锤一样,重重砸在了身为嫡亲兄长的姜明夜心上。

    建兴十一年到永安三年,仅十载,但就这分道扬镳的十载,在姜明夜和他一母同胞的小妹之间划下了不可逾越的天堑。

    毫不夸张的说,建兴十一年之前,他单听她后脑勺上簪着的银鸾金帽铃音,就能轻而易举的辨别出她的喜怒哀乐,然而现在,他就与她面对面站着,中间所隔因彼搀己拽的姿势连一步距离也没有了,可他却一点儿也瞧不出她那张笑盈盈的面庞下蕴藏的是何种情绪。

    突然意识到两个人挨的如此近,姜明夜赶忙松开对方衣襟,正身后退,自然而然的又将距离拉远。

    他固执的与她的身体保持着一定的间隔,好像这样才能昭示出他与她之间的关系有多疏远。

    很显然,比起强迫这个一母同胞的妹妹代替他最看重的庶妹嫁给御史大夫家傻儿子,其实他刻意表现出来的冷淡更教她伤情,眼睁睁看着面前人刚敛去哀色的眸子因自己的举动重新被更汹涌更磅礴的悲恸之色笼罩,姜明夜那方从对方肩头衣襟上取下来的五根手指头,就像被针快速扎了一下,生出细细密密的痛感来。

    他悄么声的把手握成拳,故作平静,“明月姑娘,你理解错了,我问的是,为什么父亲那般逼你,你都不松口,而我望你嫁,你却肯?”

    “明月姑娘……”呢喃了一遍这个礼貌又生分的称呼,似是怕脆弱暴露于人前,被以此相称的小姑娘倏忽背转过身子,再开口,嗓音已沙哑,“答案还不明显么,因为你是想把月亮捧给我,不惜跳进四方莲池的哥哥,哥哥所望,纵是刀山火海,我亦入。”

    她说“我亦入”,同她说那句断不会教这世上一人再欺他一分一样坚决笃定。

    这两句话的尖锐程度超出了姜明夜的想象,他本以为已将自个儿的外壳浇筑地足够坚硬,可当他做好芙蓉糕送到庶妹姜梨那里,再折返回屋和衣躺在床榻上,一闭眼满耳灌的都是这两句话时,方才知这十年浇筑,不过自欺欺人罢了。

    终究是他没能耐,不曾修炼出一副波澜不惊的好心态。

    风雨长廊前话别后的这一夜,在床榻上辗转反侧半宿,好不容易睡着后,姜明夜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梦里,时光回到了谋朝篡位的那个人着侍从搬来长凳和大板气势汹汹说要给他长记性的中秋夜。

    惠肴蒸兮兰籍,奠桂酒兮椒浆。

    周公构建出来的梦境里,他将一块偷摸儿从祭坛上顺下来的惠草肉包塞进扎着羊角辫的小妹嘴里,又将一杯香飘十里的桂椒酿一猛子灌进自己口腹,烈酒穿肠,辛辣感顺着喉咙涌上舌根的那一瞬,醉意也紧跟着一并袭来。

    他可不是京都城中那些中看不中用的世家子,光是闻一闻酒气就熏的步履摇晃,不计其数次的偷喝经历,将他的酒量练就的比同龄玩伴高出不知多少。

    但,中秋月夜进献给神明的酒和他素日里偷喝的人间酒到底不一样,只一杯椒花酿的量,便教一向以三杯夕阳陈不倒而引以为豪的他微微有些迷蒙了。

    神智介于清明与恍惚之间,他一抬眼,看见天上的月亮掉进了不远处的四方莲池里,于是,他抬手指着方才悬挂月亮的天幕,转头问尚不能将路走稳当的小妹信不信哥哥能将月亮捧给她,小妹鼓着圆圆的腮帮子用力摇了摇圆圆的脑袋,稚声稚气说不信。

    桂椒二香和着烈酒一起乱了他的智,梦里的他和记忆里的他如出一辙,竟真连半点考量也未做,一头就扎进了那个人废了好大心力精养出来的四方莲池。

    扎进去,在开满菡萏的池水中捞了又捞,却什么也没捞到,他想浮出水面问问岸上凭栏而立的小妹月亮是否还在池中,可他划水向上时双腿不约而同的抽起筋来,他分了一下心,一口水便在这时猛的呛进了他鼻腔。

    抽筋带起的疼痛使他无法继续泅水,只能任由小小的身体不受控制的跌向池底,整个人被藏在深处的黑暗笼罩那一刻,他脑海中的恐惧一瞬攀爬至最盛。

    就在他绝望的以为自己死定了的时候,一缕淡白色的亮光自上洒了下来,记忆中,在他快要溺死池底之际,是那个人身边的亲卫跳下来救了他,而梦里,那缕亮光之下伸出手紧紧拉住不断坠向黑暗的他的,是他尚且连路都走不稳当的小妹。

    小妹的手还不足他半个掌心大,却是那样的有力量,小妹拉住他,借着身后穿透池水的月光看向他笑盈盈的说:“哥哥别捞月亮啦,小妹会去天上,做哥哥的月亮。”

    小女孩儿绵绵柔柔的声音反反复复响在梦中被月光映照的恍如白昼的四方莲池下,一切说不出的怪异,睡着了的姜明夜情不自禁打了一个寒颤,梦……

    醒了。

    从虚无的幻境回归到天光将明未明的现实,姜明夜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抬起臂膀,就着床边六角雕花彩灯看向梦中被拉住的那只手,忍不住的想——

    得快一点,再快一点。

    早些把那轮明月送入御史大夫府,人不在眼跟前儿,他的心也就平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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