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胡宁背对着袁竹溪,神色如何她看不出来,身后的小桃倒是狠狠攥住了她的胳膊,力气大的惊人。

    里正哈哈大笑出声:“我说呢,你小子怎么就回来了,原来在外面都说上媳妇儿了!好好好,回来好!你有一副好身板子,去开几亩田,家里再养些鸡鸭,种上些菜,日子不就过起来了么!”

    那被称为二婶的妇人也放下东西过来,拉住袁竹溪仔细打量,她个子不算高,比竹溪还矮了大半头,体格却很宽大,站过去把竹溪挡了个严严实实。

    二婶的手上带着薄茧,一摸上那双柔软白嫩的手,抓握的力道都不自觉放轻了,“你媳妇这打扮,我一时还没看出来呢,啧啧,都说这城里的饭食养人,仔细看看,这女娃娃多俊啊!”

    胡宁涨红了脸,张了张嘴,到底没发出声音来。

    袁竹溪乖巧地答道:“路上穿女装怕生事,我和妹妹就捡了阿宁的旧衣服穿,这刚回来没一会儿,还没来得及洗脸,让二叔二婶见笑了。”

    “得,多亏你叔说过来看看你们帮把手,要不你们几个人,得收拾到什么时候去!”

    说着就拉她去看带来的东西,有用粗麻布袋子装的一点高粱米,一篮子青菜,篮子角落里还放了一小罐子白白的东西,应该是盐。

    里正一挥手,“阿宁啊,我先带你去邻村买领新席子,让你媳妇跟着她婶在家收拾收拾,眼瞅就要黑天了,好歹先住下不是?”

    说着就要往出走,胡宁哪敢放小姐一个人在家啊,他求救地望向袁竹溪,袁竹溪却面色如常,还从怀里掏出一串铜板递给他,“那就麻烦二叔带路了。”

    袁竹溪微抬了下头,把胡宁撵走,这边二婶已经拿着带来的笤帚去扫墙角的蛛网了,边说:“这房子我家那个平时也不怎么过来,落下的灰不少,可得仔细扫扫。”

    小桃在家做惯了这些洒扫的活儿的,见状就跟着一块开窗扫地,袁竹溪想了下,也去拿了块抹布,却不知道要擦哪里,最后弯下腰,随便抹了抹木头炕沿。

    二婶把她手里的抹布夺下来,说:“这得蘸湿了水才能擦干净,一看就是城里住惯的娃娃,不会干这些活计。”

    袁竹溪尴尬的笑了笑。

    “你父母可给你起了名字?你家里是做什么的,可还有别的人?”

    二婶利索的把土炕上的灰都划拉下来,把她拽到外面,“屋里灰大,你先跟你妹妹出来躲会儿,等落了灰再回去。”

    这袁竹溪就不敢乱说了,生怕里正也问了胡宁相同的问题,二人再说岔了,于是她只笑了笑:“我和阿宁刚回家,二叔二婶就过来帮忙,以后若是有需要我们出力的地方,也请一定不要客气。”

    二婶笑眯眯的,“你这孩子,说话像个教人念书的先生!”

    见袁竹溪眨着眼不说话,就又笑着说:“你们就放心住下,咱村里这些人家,放二十年前,那都是一个大壕里出生入死跟那些女真人打过的兄弟,现在好不容易定下来,吃几顿安稳饭,各家都处得亲人似的,何况阿宁父母都不在了,我们这些年长些的,过来照应一下,都是应该的!”

    袁竹溪见这二婶说话敞亮,为人也爽朗,暗自惶惑不安的心才稍微有些安定,笑容也真心了不少。

    几人简单清扫了屋里,二婶又指点着,说了村里的水井在哪里,柴禾去哪里捡,又让竹溪姐妹随她去家里再拿些日用应急。

    没等去呢,胡宁就扛着一大卷席子回来了,里正在后面跟不上他的大脚板子,勉强走到院外,就招呼了二婶先回家了,让他们自己再收拾下。

    坚持不让袁竹溪动手,胡宁挑了水回来,和小桃里外又洒扫了一遍,最后把炕席铺好,东屋的炕席上垫了层包袱皮,请袁竹溪在炕上歇息,小桃在院子里捡了些干草,洗净铁锅烧了热水,几人这才痛快洗洗手脸,好好清洁了一回。

    柴禾不够再做饭了,包袱里还有剩的几个粗馒头,三人分着勉强吃了一顿,小桃把薄薄的一床被褥给小姐铺好,请小姐休息。

    袁竹溪让去叫胡宁过来,胡宁却怎么都不敢进小姐的“闺房”了,只敢站在门口,隔着个门框要听小姐教诲。

    袁竹溪叹了口气,只好下炕,索性去院子里说。

    她把二婶问的话跟胡宁说了一边,问清楚胡宁白天没有多说后,又临时编了个身世,就说“娘家”是徒河城里开铺子卖衣服的,父母已生病过世,因此带着妹妹“嫁”了胡宁。

    “记住,我叫小月,和小桃是姐妹,这个家里,以后再也没有小姐了。”袁竹溪坐在院里的一块石头上,缓慢却坚定的嘱咐两人。

    来人间不过十几载,她已没有什么至亲之人,如今沦落到这村落来避难,自然不能再端着小姐的架子,欺凌身边这唯二亲近的人。

    还不到中旬夜,月亮已高高的悬于墨蓝色的天上,寥寥几片云彩缓慢地遮住月光,院里的光线也变得晦暗不清。

    袁竹溪仰头看着,无端想起那晚方舅舅叫自己过去的情景。

    至今不过短短月余,身之所处却不在同一方天地了,再次物是人非,不知这次能停留多久。

    只有月亮,仍是那同一轮,见证着自己一次一次易地而居,那她便也以“月”为名吧。

    “小姐……”小桃还想出言反驳,却被袁竹溪的眼神吓住,讷讷的住了嘴,半晌艰难的叫了声“姐”。

    “嗯,阿宁,我借这个身份先在你家躲几年,若是官府彻底忘了我这个人,我会带小桃离开找个营生的路子,或者在别处另觅居所,不会耽搁你太久的。”

    袁竹溪觉得有些话还是一开始就说清楚比较好。

    “小姐这是说哪里话,”胡宁一时这口也改不过来,他忙忙的表态道:“小姐就请一直住在这里,阿宁虽没有大本事,只有一把子力气,养活小姐和小桃,还是没问题的!”

    还真不是胡宁夸口,以前他娘就是因为家里缺少男劳力,干不了田间的活儿才南去投亲,现在他已经成年,只要勤恳认干些,种田打猎、养马拉车,养活两三个人还是够的。

    “嗯,今天太累了,以后的事,就等以后慢慢再做计较吧。”

    家里只有两个房间能住人,既已认了姐妹,袁竹溪自不会让小桃睡地上,于是两人合盖一床被子,胡乱在炕上睡了一夜。

    小桃年纪小,又忙了大半天,没一会儿就睡熟了,袁竹溪睁眼躺了半天,头一抽一抽的隐隐发疼,根本睡不着。

    她翻了个身还是睡不着,索性坐了起来。木窗上糊的油纸破了不少,伸指戳了几个洞,她倚在窗边向外看,脑中一边打算着以后的事。

    自己不会种田养鸡,也不会洗衣做饭,更别提坐诊卖药、打铁剃头之类的了,除了识字,也就会些针线,可这乡下劳作之地,谁会上山下田的时候穿件绣了牡丹花的粗布衣裳呢?

    如果自己一直不事生产,难道还真要依靠阿宁和小桃供养自己不成?

    想来想去也没什么头绪,袁竹溪坐在炕上只觉越来越冷。

    茫茫天地间只剩她孤零零的一人,对未来的苦恼在心中理不清,挣不脱,呼吸都有些不匀了。

    如此愁肠百结,不知何时倚着墙睡去,再睁眼时却看到小桃的脸,杏眼里含着两泡泪,正跪坐在她面前,焦急的看着她。

    “小姐,是不是我睡相不好,抢了你的被子,才让你一夜没睡坐在这里的?”小桃惴惴不安的问,后悔不已。

    为什么自己这么贪睡呢?乍到这荒野山村,阿宁家又这么……穷,小姐定然是休息不好的,自己就应该彻夜守着小姐才对!

    她越想越急,眼见着两串豆大的泪珠顺着小脸就淌了下来。

    袁竹溪活动了下僵硬的肩膀,抬手给小桃擦了擦脸,柔声哄道:“把小字去了,叫姐,我只是醒得早,就坐了一会儿,你别多想。”

    也就是个刚十二三岁的孩子,一路上跟着吃苦受罪,原来脸上还有点婴儿肉,眼见着也消减下去了。

    外面房门有动静,紧接着踢踏的脚步声响起,袁竹溪透过窗上小孔往外看了看,是胡宁,挑着两个破木桶朝院外去了,应该是去挑水。

    她深深吸了两口气,收起一腔不安和茫然,为了这两个真心待自己的人,也得尽快振作起来才行。

    这房子看起来很旧了,得抓紧在冬天来临之前再修葺一遍,门窗也要重新加固,米粮、铺盖等一应家什得再买些,就这么一套被褥,可扛不住北地的寒冬。

    想了想自己那点可怜的积蓄,也不知道够用多久,等安顿好后,还是要尽快想想办法才行。

    别看袁竹溪年岁不大,家里另外两个人都不主事,遇到什么都去问小姐意见,费了整整两天,竹溪才让他们勉强改口,就按着本地的习俗,称呼自己“月姐”。

    接下来几天,家里一边去附近的村店买些锅碗瓢盆、米油盐酱,先把锅灶点起来,一边胡宁早晚就把院子前前后后给收拾了一番。

    家里一直没人住,有的草长的都齐腰高了,割下的草晾在前院,等冬天正好喂家里的马儿。

    袁竹溪让胡宁买了针线剪刀回来,挑出几件能穿出去的棉布衣裳,通通按照村里妇人穿的样式改了,过宽的袖口收紧,掐腰的部位放开,肩肘处再缝两个布条,方便干活的时候把袖子挽起来。

    至于那些描金带绣、布料精致的衣裙,则通通捋顺叠好,让胡宁等下去城里采买的时候找个成衣铺子卖掉,贴补家用。

    小桃第一个不同意:“月姐,咱们就带出来这么几件衣裳,在村里穿不合适的话,放箱子里留着也好啊,怎么能全卖掉呢?要是家里没钱,小桃这里还有过年时攒下的几个铜板……”

    说着就牢牢摁住包袱,说什么也不让卖。

    胡宁更是急的差点跪下,碰都不敢碰那包闪闪发光的衣裳。

    袁竹溪看了看包袱,又看了看小桃倔强的脸,不急不缓地说:“留着做什么呢,又没有地方穿,现在家里要买不少东西,不过是几件旧衣裳,能换些粮食回来也是好的。”

    “小桃不听,今天卖了衣裳,是不是下个月就要当首饰了?那可都是夫人当年留给你的!”

    “行了,”袁竹溪妥协的打开包袱,随便拿了最上面的一套袄裙,“我留一套当个念想,其他的,留着也是生虫子,还是卖了吧。”

    见小姐态度坚决,两人也不敢太造次,只好苦着脸同意。

    胡宁这次是要跟着里正的车去郡里,准备买些种地的农具回来,镰刀、镐头、锄头,要用的东西还不少,铁制的农具只有指定的铁匠铺才有的卖呢。

    胡宁自己有马车,去一趟也算方便,还能捎两个同村的人。

    在沈州的时候胡宁就做惯了这些的,因此袁竹溪也不担心他有什么疏漏,只在家里教他,如果铺子老板问起衣裳的来处,就说是家里媳妇以前是伺候大户家的小姐的,放归回家时小姐赏的。

    胡宁叮嘱小桃看好家,驾着马车在村口接上人,和另一辆牛车汇合去了郡里。

    他那驾马车上坐上来几个中年汉子,里正见他不怎么说话,主动给介绍了下,这个哥,那个叔的,都能攀上干亲。

    其中一个中年汉子,早些年还跟胡宁的爹在军里睡过一个通铺的,一直羡慕的盯着他的马看,听里正说完,当下就笑着说:“你现在不光娶了媳妇,还有这么一匹油光水滑的马,一辆宽敞得用的马车,算下来,怕不要四五十两银子,村里多少人家一辈子也挣不出来,你给大户人家当个几年下人也值了。”

    胡宁憨憨的笑了下,回道:“马和车都是东家赏的,给我回来做个脚力。”

    就有别人起哄问他如何娶下的媳妇,长相厨艺如何,也是东家从后院丫鬟里给挑的?

    “阿宁这大体格子,做什么活儿都是一把好手,配个伺候主母太太的丫头足够了!”

    “可不,你要是没娶下媳妇,光凭你有房有马的,这四里八乡的媒婆怕不是都要踏破你家的门槛哦~”

    “别说媒婆,我都懊恼,怎么没头两年就把阿宁和我家小翠给订下来呢?”一个紫红脸皮的大叔拍了拍脑门,颇有些后悔的样子。

    “哈哈哈你这个李老拐,就是看上阿宁的马,眼馋了吧?以前在军里的时候就总想往人家骑兵营那边凑。”同车的汉子打趣他。

    “嗨,好汉不提当年勇,都过去多少年的事儿了。”

    这胡宁可就不敢胡乱搭茬了,只是挠了挠后脑,默默的继续赶车,手里的鞭子轻挥,拍在马儿的臀上。

    一行人从西门经过盘查,进了郡里,再走一段就能到西市,官府在那里划定了一片区域,城中多数平价的铺子和牛马车市都在那里。

    跟着村里人一起到铁匠铺订了锄头、镐头、镰刀,胡宁抱着大包袱独自去了另一条卖东西的街。

    一路上就觉得怀里的包袱软绵绵的,轻飘飘的,好像总有些若隐若现的香气,往他鼻子里钻,慌得他不敢多看一眼,可鬼使神差的,不知为何又想多抱一会儿,于是就在那条石板街上走来走去,最后眼看要到晌午头了,这才进了一家成衣铺子。

    北地人少,男女之防没有那么重,女子也可以上街买卖、赁货、开铺子,比如胡宁进的这家成衣铺,就是一个身穿鹅黄衣裙的老板娘在店前支应。

    老板娘体态丰满,高颧骨,细长的眼儿,翘起的上唇和上扬的眉毛带着一股子藏都藏不住的泼辣傲气。

    她正低头折衣,就见眼前视线暗了下来,一个年轻的汉子进来,他长得出奇的高大,往门口一站,就像半堵城墙竖在那儿似的。

    胡宁一身乡下短打的衣服,进店先打量了下四壁挂的成衣,多数是卖给市井百姓的棉布衣服,绸缎精美的衣裙却是少见。

    他有点犹豫,是不是进错铺子了,还要转身走,那老板娘已经主动张口问候:“小哥,可是要买件衣裳?”

    胡宁抿了抿唇,直愣愣地问道:“老板娘,不知你这里收不收旧衣服?”

    老板娘姓伍,街上的人都叫一声伍娘子的,她闻言挑了挑眉,“小哥,我这又不是当铺,新衣裳还卖不完呢,怎么会收破烂的旧衣?”

    胡宁也不恼,只点点头,说了声“讨扰”,就转头要离开。

    “等等!”伍娘子眼珠转了转,喊住他,“我见你虽打扮简单,却也算干净利落,可是有难处,想拿好衣裳来典当些银钱?”

    胡宁傻乎乎点了点头,没说话。

    哪有要卖东西还不开口说话的。

    伍娘子摇了摇头,“那你可把衣裳带来了?给我瞧瞧行不行?”

    至于瞧完了收不收,她可没说。

    胡宁听她说要看衣裳,就把怀里的包袱放到桌上,去解包袱上的系扣。

    伍娘子眼神在那包袱皮上闪了闪,若她没看错,竟然是块精细柔软的飞花布。

    她“啪”地拍开胡宁,说:“粗手笨脚的,当心再刮花了布料。”

    说着亲自上手,把包袱解开,露出了里面织金妆花的各色衣裙来。

    伍娘子拉起一条半身裙仔细看了看,随后又去看其他的衣裳,显然这些皆为一位年轻女子所有,颜色素净,款式新颖,有的她都没见过。

    包袱里有成套的褙子、比甲,也有单件的襦裙、袄衫,用的料子除了丝绸,竟然还有昂贵的锦缎。

    她斜觑着胡宁一身短打,说道:“怪道你不去典当,却来我这,这些衣裳,怕是你一个粗汉买不起的吧?”言下之意,这衣裳来路不正,怕是偷盗而来。

    胡宁按袁竹溪教过的话,结结巴巴照着说了一遍。

    伍娘子见胡宁臊的脸都红了,窘得脖颈发硬,但眼神却是一片清明,没有丝毫恐惧之意,显是东西来路清白,没有说谎。

    于是她笑了笑,说道:“小哥,你这衣裳虽然旧了些,但好在料子拆洗一下,还能值几个铜板,我若都收了,给你二两银子,你可愿意?”

    小姐也没交代这些衣裳值多少钱,胡宁长这么大也没穿过这么好的料子,于是搓了搓大手,低声嗡嗡的答道:“老板娘愿意收,那就这个价钱吧。”

    伍娘子爽朗地笑出声:“好!小哥倒是个爽快的性子,只是可怜你家那小娘子,本是小姐给的体己衣裳,却都让与你变卖了做生活!”

    见胡宁低头不吱声,想是个三脚踹不出皮的闷葫芦,伍娘子抱着那一摞衣裙进了里间,随后又拿着一块银子出来,当面绞了银块,足足的称了二两给他。

    “这包袱皮还你,”伍娘子买衣裳已经占足便宜,也不多贪他的,把那块棉布递还给胡宁,“拿回去给你娘子做个念想吧。”

    胡宁揣好银子和棉布,看了眼伍娘子,低低说了句“多谢娘子”就出了门。

    “这人,倒还算老实。”伍娘子拿个掸子拂了两下自家衣裳,心里暗暗评价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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