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胡宁听方大人说完原委,当即就表态,愿意带小姐回自己老家去,此生必照顾好小姐,不叫她多受委屈。

    本来以为小姐托住在方大人家,以后全是好日子,谁想又出了这档子事,胡宁脑筋浅,想不到更多办法,但是无论如何,是不能再带回小姐徒河那个家了。

    想想前几年,小姐家里头出事,那些狠毒的亲戚们,根本不帮衬小姐,还算计她的家产、财物,如若让他们知道小姐现没有了容身之所,怕是会歹心再起,他一个只会干粗活的,可护不住小姐。

    胡宁老家在沈州北面的玄菟郡,爹去世后,娘带着他和襁褓里的弟弟去投亲,谁知还没走到地方,弟弟就起了疹子去世了。

    他娘哭伤了眼也没用,还有个大儿子要养呢,于是求牙子介绍,去给袁竹溪当了乳母。

    袁家父母心善,收留了他们母子二人在自家吃住,这么些年,和老家是有书信来往的,只是路远,一共也没回去过几次。

    方大人私下在衙门盖章开好了路引,袁竹溪和小桃绑起头发,涂脏手脸,换上了家里小厮的衣裳,叫胡宁也打扮成个破落户的样子,钱物藏好,只少少的带了两件破烂木头家具和两包袱的旧衣服做遮掩。

    扶小姐和小桃在拉货的马车上坐好,胡宁趁夜驾着车就走,等天麻麻亮,刚开了城门,就赶着头几个出了城。

    胡宁在方大人家照旧做小厮的,除了养马,也常驾车跟着外院的管家干些采买搬运的粗活,算见过几个人,因此见了北去的官道上竟有眼熟的商队,便大着胆子上去打了招呼,说携家人回老家,请求跟在队伍后头,图个太平。

    北方人大多性情豪爽,商队管事的见他自己有马车,车上那俩半大孩子虽然单薄,但胡宁身材魁梧,宽圆的肩膀,高挺的胸脯,往那一杵像座石塔,想来不会拖商队的后腿,万一遇到事,还算多个人手,便点头同意。

    胡宁赶着车,跟在商队拉行李的马车后面,一路往北走。

    看行李的男人头顶已经半秃,在阳光下油光锃亮的,一件粗布褂子敞着,露出个黑黄的胖肚皮,没半天就跟胡宁搭上了话,自称老胡,好奇地打探他一家人的底细。

    胡宁性情憨直,向来心眼不多,现在能往外说的,全是小姐提前教过的。

    那老胡不认字,看不懂路引,但听胡宁说父母双亡,变卖了所有家产,也只够将父母草草下葬,自己实在养不活两个弟弟,此番是回老家投靠亲人,不禁同情地摇了摇头,只说两人同姓,放几百年前没准是一家人呢,所以一路上也颇多照拂。

    袁竹溪年纪不大,但自从家逢巨变,后又寄人篱下,早早养成了冷熟多思的性子,舅舅能冒险将自己放走,是尽了心的,只不过接下来的日子,就得靠自己了。

    她自知神态、语调不像男子,一路上都约束小桃,两人尽量不下车不开口,即便要说话也是压低了嗓子,手脸不洗,如厕也都只敢挑没人的时候。

    胡宁再笨,也知道出门在外要防着生人,知道小姐这是怕被人看出来女儿身,身上又携有金银,因此吃喝都按着小姐说的,一路上尽挑些最便宜的粗面饼和黑馒头,素菜也不敢买一个,只是小姐身体弱,不敢让她喝生水,每次都要多花个把铜板,买些烧开的热水。

    商队每日的饭菜都是按人头做的,自然没有胡宁他们的份。

    每到了开饭的时间,他们几人坐的远远的,顿顿生噎干粮,有次管事路过他们的马车,见坐着的那半大少年明显吃不惯,双手抱着个比他脸还大的苞米面饼子,咬一口嚼了半天也不见往下咽,却低着头没有抱怨什么,不由心生怜悯,让厨子给送过两碗素菜汤,里面浓浓放上些白菜片、土豆条的,也不多费什么。

    看小姐就着菜汤,好歹一顿也能吃下半个饼,不像头两天那么没精神,胡宁感激在心,每天早早吃完手里的大饼,就去帮商队干活儿。

    商队的货他不碰,但给拉货的马儿饮些水,切草喂料,这些力气活儿还是熟练的,有一回认出路边有马儿爱吃的苜蓿草,还主动去割了大半车回来。

    那管马的老倌见他手脚利落,一举一动比他这个老手还熟练,赞叹地点点头,夸道:“没想到你年纪不大,喂马倒是个好把式。”

    胡宁憨憨的笑了笑,被青草染绿的大手不好意思的摸了摸后脑,“都是小……说的,主家心善,愿意一路提携带着我们,咱也不能白占好处,我从小就给主人家养马喂马,现在能干就干点儿。”

    “嗯,你若是没了那两个小的累赘,我倒是可以跟管事说说,不如也收了你专司喂马,我老了,跟商队走不了几年了。”老倌拍了拍胡宁结实的臂膀,感慨地说。

    “多谢老伯,只是我在娘床前起过誓的,一定要保护小……周全,这趟还是得先回家。”胡宁暗暗心道,那可不是累赘。

    胡宁回头看了眼自家马车,袁竹溪正依偎着小桃坐在车上休息,看起来仄仄的,没有什么精神。

    老倌腰里别着大烟袋,他见胡宁沿着车队把草料豆子都添的差不多,马儿们吃得正欢,自己索性就坐到了旁边的石头上歇歇,拔出烟袋点上,抽了几口,接着问道:“你这回了老家,可还有亲人田地在?”

    不等胡宁回话,他又自顾自地说:“你正是有力气的时候,就算独身一人,也有的是主家愿意收留你这么个壮劳力,不像我,早些年也说过媳妇,可我跟着商队在燕北四处走,钱么,是攒下了几块碎银,可常年不着家,媳妇跟人跑了都几个月后才知道,等我回家,也只剩一间空屋,连个做饭说话的人都没有了,唉。”

    胡宁不知如何安慰老倌,只能低头不语,老倌也不怪他,又问他为何想要结伴走,若是他驾车自行上路,可比跟着拉货的商队要快得多,不用一路走走停停,也能免去许多淋雨露宿的苦。

    胡宁憨憨地说:“怕路上遇到山匪,我带着两个人呢,她们还小,没怎么出过门,还是稳妥些好。”

    老倌在鞋帮上磕了磕烟袋,笑着说:“现在路上太平得很,你不用怕!这些年不打仗了,流民自然少了,听说又有个什么王爷愿意守在咱北境,等过两年日子好起来,这路上不定多少车马要走喽。”

    他看胡宁的目光中隐隐带着些期待,还想说什么,但扫到胡宁家车上那两个半大孩子,又把话头吞了回去。

    胡宁也不再言语,把装草料的麻袋系紧放好,就跟老倌告辞走了。

    回来正想问问要不要扶小姐下来走走,就看小桃正给袁竹溪揉着肚子,小姐面色发白,正闭目靠着包袱,不禁大惊失色,问道:“小……这是怎么了?”

    袁竹溪皱着眉头,让他在车辕坐下歇歇,“你小声些,就是吃的不合适了,等会儿就好。”

    “明明就没吃什么,今天只喝了半碗白菜汤,”小桃急得快要流下泪来,“阿宁,这走了大半天都没见个村子,可去哪里买些药草呢?这阵子小……吃不好睡不下,眼看着脸都小了两圈了!”

    “赶路不都这样么,你们都莫要声张,等到了阿宁的老家,安顿下来就好了。”

    袁竹溪勉强坐直,忍住腹中疼痛和恶心,温言安慰二人。

    袁竹溪自从离开方府,一路上都在思考和筹划以后的日子,她都想好了,既然胡宁不在方家的奴籍上,官府一时半会儿也查不到他这,不如就趁这个机会,离开沈州,走得远远的。

    留在沈州就算隐姓埋名,说不准哪天也会被人认出来,要是回自己老家徒河,那些蝗虫亲戚也指不定再出什么幺蛾子,还是去个没人认识的地方才放心。

    方家舅舅是个厚道人,她那点可怜的家底分文没动,临走还给了两张五十两的银票,在北境的大银庄都能兑,以后,她就要靠这些银钱傍身了。

    袁竹溪把一袋铜板给了胡宁,让他路上做盘缠,那点儿钱看着不少,但路上走了三十来天,每天光是人和马的吃喝就用得差不多,晚上商队歇在脚店,三人也跟着住下却是万万不够。

    胡宁这几年少少的攒下了点积蓄,想掏钱给小姐开间下房,却被袁竹溪拦住,劝道:“现在天气炎热,晚上搭件衣裳盖住头脸,睡在车上就行,等到了你家,还不知道有多少用钱的地方,能省则省吧。”

    小姐不同意,胡宁也不敢多劝,就自己睡在地上,夜里给小姐守夜。

    一路上风餐露宿,吃了不少苦头,胡宁一行到了玄菟郡城外,就和商队告了别,从一旁岔路往北边的山脚走,他的老家,就在这座青云山下的村子里。

    这村子原是山下的一片荒地,郡里的守城将士不少是从沈州或者更南边的地方来的,有些或老或伤的退伍军士,不愿意回贫瘠的老家等死,就结伴留了下来。

    北境寒冷,地广人稀,经常走出十里八里地也没有人烟,村民自己开垦的荒田,给官府少少的交些税金,田地就能划到自己名下,旁边的青云山上物产丰富,山上的野兽、野果也是取用不尽,只要肯出力干活儿,养活一家人怎么也够了,因此在队伍里传来传去,留在青云山附近的人越来越多,慢慢竟也聚成了几个小有规模的村落。

    马车进了村子,偶尔有挽着裤脚的村民错身路过,好奇地看着一行人。

    胡宁两三年未回来,也叫不出对方人名来,只能憨憨地点了点头算打招呼,就往自家方向走。

    村里都是些土坯房,但一排一排极为规整,家家占地都很大,房前屋后都带很大的院子,连村里的路都修得宽大平整。

    这里房子样式都差不多,用树枝围起的院落,小园里大多种着菜,养着一群鸡鸭,门前高高堆着木柴。

    院子里不见有什么人,但是院门也大多就那么敞着,听不见几声狗叫,有一户人家在树下随意栓着一头耕牛,懒洋洋的在嚼着脚边的青草。

    袁竹溪一路偷偷观察,只觉得这村子虽然简陋了些,倒也算得上草木苍翠,恬静盎然。

    眼见了绕过了两条胡同还没到,袁竹溪慢慢张口问道:“阿宁,你还记得你家在哪里吗?”

    胡宁进村就下了车,徒步跟在马儿身侧引路,听小姐问话便恭敬地回道:“记得呢,我娘带我离开的时候,我都记事了,前些年老爷熟悉的商队往来郡里,我也跟着走过几趟的,只是家里多年没住人,怕是院子都荒了,请小姐勿要责怪。”

    胡宁家的房门钥匙在里正家,车停到了自家门前,让小桃先陪着小姐稍待,他去了里正家,跪地就拜。

    胡宁家里没人了,感谢里正二叔一直帮忙照应他家的房子。

    里正听他说这次回来就不走了,想是在外面受了委屈,把他扶起来坐下,只说他能平安到家就好,又去房里取了钥匙还他。

    胡宁惦记小姐还在自家门外等着呢,匆匆跑了回去,里正话还没说完,这小子人影都看不见了。

    小桃扶着袁竹溪从马车下来,两人站在木门外活动活动腿脚,小桃好奇地往院子里看了看,说:“小姐,这院子里好多草啊,也不知道还能不能住人。”

    “嗯,打扫干净就可以了。”袁竹溪也四下打量了,胡宁和旁人家并无什么不同,只是房子破了些,院里荒了些。

    她心下暗暗松了口气,这就是以后几年的“家”了。

    不一刻胡宁回来,小桃抱着包袱,搀着袁竹溪,胡宁把马车赶进院,几人开门进了屋。

    推开沉重的木门,屋子里全是扬起的尘土沫子,袁竹溪猝不及防被糊了一脸灰,她闭了闭眼,伸袖捂住口鼻继续往里走。

    小土坯房共三间,东西两间住人,盘的是北地常见的土炕,中间的屋子分成了两截,前头空着,后头东西各搭了个矮灶,既能烧水做饭,也用来烧炕取暖。

    胡宁检查了四周的门窗墙壁,倒是还结实,当年胡家修房子的时候,用的都是山上几十年的大树,砌墙的土坯是黄泥掺的沙子和稻草末,十几年了还结实的很,就是只是屋里没有什么家具摆什,当初都已被他娘变卖做了盘缠。

    眼见着土炕上连个席子都没有,胡宁红着脸,拿袖子抹了抹带回来的破椅子,说:“小姐,请先坐下歇歇吧,我这就出去问问,买些要用的东西回来。”

    “不急,我看你额头都忙出汗了,也一起坐吧。”

    袁竹溪稳稳坐下,指了指另一张椅子。

    除了两包袱衣服,袁竹溪只带了一张八仙桌、两张椅子和两个樟木箱子,那桌面还缺了一角,椅子腿也不慎稳固。

    “小,小姐,阿宁不敢,请吩咐。”胡宁随意呼噜了一下头上的汗,没敢坐。

    虽说为了赶路,这段日子几人都同吃同住的,但那也是一时的便宜之法,哪能到了家里,还跟小姐没大没小的呢!

    “行了,哪还有什么小姐,这里是你家,如果不是你愿意收留我和小桃,我们还不知要流落到什么腌臜地方去呢,”袁竹溪眉头微皱了下,再次示意胡宁坐下,“我有话跟你说。”

    小桃站在袁竹溪身侧,赶紧给胡宁使眼色,让他莫要违逆小姐,胡宁这才惴惴的坐下,屁股只敢蹭了个椅子边。

    “阿宁,你突然回乡,又带了两个人,如果有乡亲问起,你要怎么说呢?”

    “就,就按方大人教的,说是我,我妹妹……”

    胡宁有些底气不足的答。

    “那是路上为了应付官府盘查的说辞,我们三人长相没有半分相似,而且奶娘离开村子时,怀里抱的,明明是个儿子对吗?”袁竹溪看了他一眼,“所以我们不可能是兄妹。”

    “那,那全听小姐的吩咐。”胡宁大手捏了捏膝上的布料,吞了下口水。

    对于胡宁这个态度,袁竹溪一时也不知是好还是不好,在府里做了这么多年的下人,他早已习惯什么都听管事的,自己很少去想。

    再看看旁边的小桃,也是一脸“小姐说什么都对”的表情。

    她又叹了口气,缓声却坚定的说:“夫妻。”

    “啥,啥?”

    胡宁和小桃面面相觑,二脸懵逼。

    屋里气氛正僵着,就听见有人进屋的声音,原来是里正不放心跟过来了,后头还跟着个三十出头的壮实妇人,两人怀里都抱着东西。

    胡宁忙站起来,喊了声“二叔,二婶”。

    里正是个五短身材,一双细长眼睛,看上去炯炯有神,说话声音像敲钟一样:“我听柱子说看见你赶车回来的,车上还拉了俩人,这是?”

    袁竹溪和小桃还穿着小厮的衣裳呢,里正一时也没看出来是男是女。

    袁竹溪也站起来,微微福了下身,轻声说道:“二叔,二婶,我是胡宁在外头说下的媳妇,这是我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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