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乐章·爱随秋日叶落
“今天收到了一张明信片，上面写着：‘多出去走走，去看看山，看看海，看看这个世界。’”
“我来到了一片海，终于找到他了。他与我沉浸于同样的悲伤之中。”
“海多深？我将用余生怀念她。这会不会比海深。”
“一年零九个月，六百三十九个日日夜夜。这片海湾风景很好，可惜，她不曾见过。”
“风会吹散一切。”
“这样好的阳光，人来人往。也许，在这片海湾卖一辈子椰子水，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
“与一挚友，荒老余生。”
“炎炎夏日最衬椰子水。”
“日暮，红裙，海边好光景。”
“她也喜欢以牙还牙……往日种种涌上心头，不觉泪流满面。”
“盛夏海湾，风无心，人有情。夏天过去了，我的一整个夏天，我的爱，深埋心海。”
扉页没有名字，内容没有日期。笔记本翻到这一页，掉落出一片金黄的树叶。
姜兰沅是在椰子铺的前台旁边捡到这本笔记本的。
她恍惚之间想起了几年前参加过的一个书信漂流活动。她那时候寄了一张明信片，上面写着的，就是笔记本的第一页所提到的话语。
它的主人是谁？她心中浮现出一个令人心痛的答案。
一整个夏天，难道他的爱竟早已深埋于海？所以，那一整个夏天的好时光，在他心中算什么呢？
在过去的一整个夏天里，他们每天的黄昏都很默契地来到这个椰子铺。
他们一起看日落，一起散步，一起吹海边的风。浪潮中，任凭人海涌动，他们的影子里似乎只有彼此的余光。他们谈论宇宙中的每一颗星星，也关注清晨的鸟啭、夜晚的虫鸣。他会在沙滩上写下密密麻麻的物理学公式。每当他讲述这些时，她眼中的他就像小麦哲伦星云一样。
但他们之间的交谈似乎仅限于此。
“我听沈沉说，你有一个妹妹？”
“嗯……昨天我跟你讲的那个公式你还记得吗？”
他看起来并不希望她了解他太多。他在他们之间，画了一道无形的壁垒。她也尝试过打破这道壁垒，可是，这却似乎触及了他心中的逆鳞。
“沈沉说，你有喜欢的人，你还谈过恋爱。这些是真的吗？”
“为什么张口闭口都是沈沉？还有，你平时能不能少问这样的问题？”
那天，他只留给了她一个背影。他的背影，比没有星星的天空还要阴沉沉。她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那次争执过后，他们依旧每天不约而同地来到椰子铺。她会早一点到，给自己点一杯椰子水，然后坐在阳伞下跟阿杏聊天。
沈沉的椰子铺生意太好了，他一个人忙不过来，江止有时候又不在。所以，他干脆招来一个店员，每天帮着他看一下生意。阿杏家是住在附近村庄里的。
不过其实很多的时候，姜兰沅喜欢坐在阳伞下看书。这时候，沈沉便会过来跟她寒暄几句。
“‘火焰巨人苏特本人击打着巨大的银色竖琴，使得琴弦在真火之国穆斯帕尔海姆的火焰光芒中颤抖和闪耀’，哇，这本书上说，南极的极光好好看。沈沉，你知道极光是在什么时候才可以看到吗？”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是在南半球的冬季。我的朋友正好在南极考察，如果你喜欢的话，我到时候让他拍两张照片发过来。”沈沉是研究地理的学者，这一点没错。
姜兰沅与沈沉在讨论这个问题时，江止就在旁边的位置坐着。他一言不发地看着自己手中的书。
第二天黄昏的时候，姜兰沅惊奇地发现，桌子上有一杯椰子水，杯子下面还压着一张纸条。
“南极极光集中爆发于五月至八月这一时间段内。澳洲的塔斯马尼亚岛很适合看极光。不过，其实北极光比南极光更好看。如果时间允许，我们可以一起去。虽然我研究物理，但是无论是什么问题，其实你都可以来问我。我也有一些关于星空的问题想问你。比如，北半球的夜晚可以看到哪些星系？如果你愿意的话，喝完这杯椰子水，在纸条的背面写下答案，我们还像从前一样。”
姜兰沅看完纸条之后抬头，正好对上江止的目光。他的目光柔软得像椰子水一样。以前她可从来没有见过他这番模样，好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一样——其实他们两个都是犯了错的孩子。
她故意撇了撇嘴，端起椰子水。他面色有些焦灼，大概是担心她不领情，把椰子水倒掉。
可是，她怎么会舍得呢。她端起椰子水一饮而尽，咕噜咕噜，像鱼儿一样。她笑的时候，嘴角还留着未擦干净的水痕，这是夏天清凉的气息。沈沉不在，所以她只好拿着纸条走到不远处的商铺，去找商铺的阿嬷要了支笔。
她欢快地走到他面前。他接过纸条，看见背面画了一个小耳朵。
这时，她已贴近他耳旁低语，道：“夜空千变万化，我还没想好怎么回答。或许，这需要一千零一个夜晚，甚至更多。”
这是一整个夏天里，他们唯一的一次冷战。最后重修于好，她许下了一千零一夜的誓言。星星也是有阴翳的。冷战的代价就是，她开始变得小心翼翼。她担心万一哪一天她的星星永远背向她，她便再也看不见星光了。
他们之间的那层壁垒，一整个夏天的时光都没能打破。
她看着眼前的笔记本，心中搅起了翻涌的海浪；连同那一整个夏天的回忆一起，好像要被海怪吞没了。
“吹气球实在太累了，所以江止想去买个打气筒。他让我先把这些吹好的气球拿回来，我们先布置一下派对的现场。”
这时候，沈沉出现在她身后，怀里抱着一堆气球，手上还提着一大袋。
她转过身时泪眼朦胧。
沈沉愣住了，随后注意到她手里的笔记本。他很自然地把怀里的气球丢在地上，走过去，挠了挠后脑勺，有些难为情地说:“你手里的这个东西，是我的。”
姜兰沅还没有回过神，疑惑地问：“什么？”
“我平时都带在身上，会经常拿出来看看。今天江止来找我去买气球，我走得急，不小心把它落在前台了。”
于是她收拾好情绪，暂时忘记了笔记本的事情。
她说：“我们把这些气球用泡沫胶粘在彩灯带上，像这样，转着圈粘。”她拿着几个气球做了个示范。
“噢，我明白了。”
今天是阿杏的生日。
这个海边派对是为她而筹办的。
沈沉特地给阿杏放了一个白天的假，让她离开海湾去外面逛逛，就是为了偷偷准备惊喜。
当他们装点好第一条灯带时，江止终于带着打气筒回来了。
三个人一起忙活，赶在日落之前，一切便准备就绪。阿杏看到这一切的时候，惊喜地说：“哇！你们也太好了吧！我来的时候还在纳闷，为什么给我放一天的假，却又让我晚上回来加班。原来是这样啊！”
她激动得抱住了沈沉，这让他的双手都有些不知所措。
江止说：“好般配啊。”
姜兰沅笑了笑。
她叫来了海边商铺的老板。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她们已经很熟悉了。商铺的老板姓陈，是一位特别爱笑的老太太。常来这片海湾的人都会跟她打招呼，叫她陈阿嬷。
陈阿嬷今天来给阿杏过生日，笑眼弯成两道月牙。
沈沉说：“今天晚上所有椰子水免费！”
海边那些即将归去的人闻讯，纷纷来到派对现场。“祝这片海湾最可爱的阿杏生日快乐！”灯光与笑声交织之下，阿杏被温暖的祝福簇拥。
晚些时候，人们依依不舍地告别。沈沉开车送阿杏回家。而江止步行送姜兰沅回民宿。
路上，姜兰沅问江止：“你觉得喜欢一个人是怎样的呀？”
“不好说。每个人的方式都不一样。比如阿杏，她的喜欢是毫不掩饰的，她会抱住沈沉。”
“那你呢？”
“我？也许是看到一切美好时，都会忍不住想起她。”
姜兰沅不说话了。
走到民宿门口，告别之后，他转身要走。她忽然问道：“如果今晚有月亮，你会想起我吗？”
他的脚步顿了顿，她没有得到答复。他离开之后，她依旧没有上楼。
她站在楼下，拨通了电话：“沈沉，我们在海边见一面吧。”
接到电话后的沈沉立马赶来海边。这大抵是姜兰沅来到这片海湾之后，第一次跟江止以外的人一起走在海边。
“我有一个不情之请，你是否愿意为我讲一讲笔记本里的故事。”
沈沉告诉她，自己曾有一个青梅竹马的恋人，三年前出了意外。那个女孩是江止的妹妹。
“我来这片海，是为了遗忘。”
姜兰沅没有说话。
“阿沅，正如笔记本里所说，我爱你，从第一次见你的那个黄昏开始。我远远地看着你，看了一整个夏天。我看得出，你跟阿止是两情相悦。你是先认识他的。所以，我的爱，只能深埋心海。”
这突如其来的告白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对不起。你是一个很好的人，我喜欢跟你做朋友，但是……”
“没关系。就算做不了一辈子的朋友，此刻也足矣。”
“一辈子？”
“一辈子。”
她轻轻摇头，目光平稳地看着他：“就这样轻易地许诺一辈子，我做不到。”
“没关系。”他勉强勾了勾唇，视线转向远方被夜色吞没的山。
白天的时候，青山连绵，很远很远。沈沉一个人发呆，就这样望着青山的方向。一整个夏天，他的目光都跟随着那永远不会回应的山。青山不知道。
此刻，青山在他面前。依旧没有回声。
夜色迟迟，满天的星光沉默。她低着头走在前面，他踩着她模模糊糊的影子。
忽然，她止住脚步，回过身，说：“谢谢你。过去的事情，如果能忘，便都沉入大海吧。”他没有点头，也没有应声。
她低眸，双手放进大衣的口袋，准备要离开了。
“起风了。我们各自回去吧。”
他其实可以送她回去的。可是，他的鞋子里好像被灌了铅。
他只能站在原地，看着她远去的背影，说：“夜晚的海风很美好。”
“夜晚吹的是陆风。”
“我知道。还有，沈沉，你不擅长撒谎。”
风里一定有柠檬，不然她为什么会感到酸酸的。
至少，她是这样欺骗自己的。
她回到房间后，走到窗边。她看见沈沉依旧在海边徘徊。她拉上了窗帘。
其实笔记本的旁边还有一个漂流瓶，里面装着一张纸，密密麻麻，写满了回忆。那是他的旧爱。
那个女孩文静温婉，偶尔也有些俏皮可爱。他在纸上写道，那份俏皮可爱，是他最难忘怀的记忆。她跟他一样，什么都会。他们是势均力敌的两个人。或者说，其实她要比他更厉害。她比他小了六岁，但无论是眼界还是学识，都与他相差无几。
在他的回忆里，她是一个完美的人。
江止无父无母，在福利院长大，而后来离开福利院遇见的那个叫沈静的女孩子，是他的救赎。
姜兰沅紧紧攥着手中的漂流瓶，看向窗边的画板。她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幅画，她画了一整个夏天，倾注了她所有的欢喜。画中有海与落日，还有一个温柔的背影。她原本想送给他当新年礼物。可是如今，画未完工，她却失去了继续动笔的信念。
她无奈地收拾好一地的颜料，又用一块儿布，把画盖上。她翻出一张空白的稿纸，尝试着要写些什么——当然不是枯燥的理论定义与公式。她想写一些浪漫的、可以称之为“诗”的文字。
可惜她从来不擅长这些，毕竟，她甚至连中文都没有学得很好。不过有一个人很擅长，那便是沈沉。沈沉也很乐意教她这些。
原本呢，上午的时间姜兰沅是要留在房间画画的。现在她上午也会去海滩，沈沉会花时间教她关于中文的一切。久而久之，画布生了尘，心也落了锁。
“我觉得你似乎并不喜欢现在的生活。”沈沉说。
姜兰沅叹了口气，接过他递来的椰子水，很想勉强挤出一个微笑，眼泪却先落下来。她说：“长这么大，这是我第一次觉得自己很笨拙。”
“了解是一半，而爱是另一半。阿沅，你应该去选择你的心之所爱。做你自己就好了。”
沈沉拿走她手中的书，递给她一支画笔。他舒展出一个明媚的笑容，说：“我期待你画下的星空。”
姜兰沅一愣，接过画笔。阳光正好映在她眼前，是春暖花开的气息。一朵花唤醒了另一朵花。她也真心露出了微笑，弧度恰好是一个月牙。她说：“沈沉，我也为你画一幅画吧。你喜欢什么呢？”
“为我画一片紫色的花海吧。我希望，花海簇拥着我的宇宙。”
姜兰沅有些不解，问道：“你的宇宙是什么？”
沈沉目光飘转至远山，又垂眸笑道：“你不觉得花海与星空很像吗？绿色的叶子翻涌成星云，行星一样的花朵点缀其中。”
“应该是恒星。”姜兰沅听完他的解释，笑着说，“好，我为你画一片紫色的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