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乐章·爱在日暮时分
公路沿着海岸，一边是连绵不绝的山崖，另一边是静谧汹涌的海湾。
山是沉默的，也许的确暗藏着很多的生机，譬如树、鸟、虫……还有潺潺的流水。四季的山会是怎样的呢？春风吹过林梢时，新芽微颤，自是楚楚动人；花开之时，那一朵不胜风雨的娇红，更是我见犹怜。花，也许会零落成泥，又或许乘着清晨的海风，坠入深海，长眠于珊瑚丛中。
她来时恰好赶上了夏的热情与静谧。山是青山，午后艳阳照耀，那深深浅浅的绿在微风中摇曳，如海浪般妩媚多情。海一望无际，当你遥望它时，才真正发现自己过往所学贫瘠，竟无法找出一个词语去形容她的美丽与神秘。
海水深邃，天际线明朗清晰，穹顶清澈，日光穿梭其间。如此耀眼，竟叫人不由得出了神，还以为是山中缭绕的岚烟飘浮至海面之上了。
为什么偏偏是这片海？她彼时不相信宿命，只觉得是来到了心中所想之地，所以才总隐约感受到无端的清净。汽车平缓地行驶于山与海之间的公路上，弯弯绕绕，在那无人的海岸边，有鸥鸟停歇。
“师傅，这一块的海岸为什么没有人影啊？”
“这边的海岸上都是碎石子，人在海边光着脚，怎么走路呀？”
“我还以为是人不忍心去打扰鸟的清净呢。”
“小丫头，你的想法可太美好了。”
她一路上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
“丫头，我放首歌给你听吧，你喜欢听什么歌呀？”
“叔叔，您随便找一首就好了。”
车内响起一首粤语歌的旋律。她又觉得不满意了。
“那你想听什么？可以直说嘛。”
“德彪西的声声慢。”
“什么西？”
司机的车载音响里可没有这样的旋律。但他的歌单里有柴米油盐，有年少轻狂，有俗世里多情的红男绿女，有万家灯火明灭，有浪子的情之所钟，还有年少的天真祈愿。
虽然她听不懂粤语，但旋律间流淌的情感还有那千变万化的音符，她是真真切切心悦神怡。仿佛那些她从未体会过的人间烟火全都变成历历在目的旧忆，映入她的脑海，好似已走过半生风雨。
恍惚之间，她做了一个梦，梦见海边的鸥鸟成群，洁白的羽翼在湛蓝的天空之下留痕。她自己一袭红裙，也变成了飞鸟，盘旋于海湾附近的天空，却怎么也飞不出这片海。
“丫头、丫头，醒醒！海湾到了。”
同司机告别之后，她便独自拿着行李，往海的方向走去。一路上有重重的小山，接着是一个海边的公园。
她穿过这个长满了树木的公园，左顾右盼，只看见道路的两边堆满了椰子壳。
她来时已经临近黄昏，人影稀少，一路上都没有几个人。除了一群拿着游泳圈的少年，他们有说有笑，看起来对这个公园很熟悉。想必是住在这附近的人吧。
等到了路的尽头，是一个长方形的石门。藤枝缠绕，草木掩映，好像通往的不是海，而是草长莺飞的花园。
或者说，对于她而言，冥冥之中这扇门背后，便是她那颗天真的心撞见繁花似锦的春天。
巽寮湾的海滩上，零星有许多块巨大的、小山一样的石头。这些石头堆积，恰好便挡住了海平线上的落日。
许多人都大着胆子攀爬上石头，只为看一看天边的烟霞。
一块窄而高的石头上，有一对有情人，女孩穿着漂亮的花裙子，在夕阳下笑得明媚；男孩举着相机，胡乱一通抓拍，又憨笑地拿着相机去给那女孩看。女孩娇嗔地抱怨了几句，便拉着男孩一并坐下，两个人肩并肩享受这无边的好光景。
一家四口攀爬上了一块平坦而宽阔的石头，他们在上面支起了烧烤架。爸爸在烤架前扮演着厨师的角色，妈妈抱着年纪稍小的那个孩子，正在拍照。镜头前的两个人亲密无间，很是幸福。而年纪稍长的那个孩子，孤独地蹲在旁边，蜷缩成一只流浪的小猫儿模样。
她远远地路过，看不清那个小孩子脸上是哀伤还是失落。她很想去抱抱她，可惜，陌生人而已，她又有什么资格去对她嘘寒问暖呢。
天色很快便要暗淡下去，若是再不尽快找到一处可以攀爬的巨石，她也许就要错过今天的日落了。
她赤着脚丫，走来走去，终于发现一块很高很高的石头，那上面没有人。她觑了一眼，决心要征服这庞然大物。她想看到最高最远的天空。她一定会看到的。
可是，她小的时候不擅长于攀爬任何东西，譬如树。她小时候喜欢依偎在树下发呆，仰头看光从枝叶间落下，映入密密麻麻的光影。那，要怎样才能攀爬上眼前这样一块巨大的石头呢？
她尝试着，或许是穿着裙子的缘故，行动有些畏手畏脚，以至于手肘不小心磕在一块凸起的尖尖上，鲜血汩汩流出。
她疼得直掉眼泪，捂着伤口走到海边的一处商铺门前，买来碘酒和棉签，又找了一个人少的地方，自顾自的擦拭起伤口。
“先用干净的水冲洗伤口，再用碘酒消毒。”
她面前忽然递过来一瓶矿泉水，握住瓶身的那只手很好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
她愣了一会儿，抬头，呆呆地看着面前这个高大的男人。
他穿着白色衬衫和黑色西装裤，墨绿色的领带在领口处系成一个温莎结。
她望着他那双眼睛出了神，以至于稍迟些才注意到那温柔眉目之下骨感分明的鼻梁。
他的另一只手里拿着黑色西装外套。看样子，他不像是来海边度假的。
她接过他递过来的矿泉水，笑着说了句谢谢。
他点了点头，随后便转身离开，往一个椰子铺的方向走去。
或许，他是椰子铺的老板？匆匆处理完伤口之后，她呆在原地，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很久很久。
她在迟疑，随后，又独自走到了那块巨石之下。这一次，她终于征服了它。
她一袭红裙，在晚风中摇曳，如海浪般，肆意、张扬。夕阳不偏不倚落在她耳旁，她伸手去抓，光从指缝透过，落在她睫毛上；轻轻抖动，恍若蝶的舞步蹁跹。
她闭上眼睛，尽情地感受着这美好的时刻。此刻，她的心真成了天边飞鸟，飞到海平线上，逐风逐浪，执意要追寻光影，直到时间的尽头。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色真的彻底暗淡下来了。夜幕降临时，她终于注意到，自己站的这块巨石，太高太高。都说“上山容易下山难”，她如今真是骑虎难下。跳下去？太高了。像小孩子滑滑梯那样，找一个稍平缓的坡面滑下去？石头表面凹凸不平，尽是尖锐的贝壳，若是如此下去，必定会受伤。那，到底该怎么办呢？
正当她左右为难之时，那个熟悉的身影再次降临。
“你提着裙摆，从这面坡往下走，降低重心，慢些走。走到最陡峭的边上，已经没那么高了。你到时只管往下跳，我会接住你。”
她听着他温柔的声音，按照他说的，慢慢走着。在最边上，她长吸一口气，紧紧闭上双眼，鼓起勇气纵身一跃。
她稳稳地落入他怀中，手很自然地搂上他的脖颈。过了一会儿，她小心翼翼睁开眼时，恰巧对上他那双温柔的眼眸。铺天盖地而来的气息，好像要把她吞没，是他沉静又安稳的怀抱。
她的脸晕开了一朵红霞，他却波澜不惊，看起来，像他们身后那片温柔夜色笼罩之下的大海一样。她看见他额前有一绺头发乱了。她伸手，他却将她放下。
他目光躲闪的那一刻，她的心也乱了。
“谢谢你。”
“这是你说的第二声谢谢，也是你跟我说的第二句话。”他轻轻笑了笑，“我是否可以冒昧地称呼你为‘Miss T.’？”
“或许，‘Miss G.’会不会更好？‘gratitude’，意思是感激之情。”
“英文不错。”
“我从九岁开始就在英国念书，你对我的英文评价却仅仅只是‘不错’？”
“原来是留学归国的女学生，怪不得身上有一股傲气。”
“傲气？”
他没有回答，她也没有追问。或许，他们的心中都有了答案。
沙滩脚印深浅，他们一前一后，行走于晚风中。夜晚的海湾是寂静的。遥遥望去，朦朦胧胧的是天际线边上簇拥的微亮，是星星落下来，月光入海。海面万千光影闪动，并不耀眼，好似一杯淡淡的椰子水，有浪花温柔的气息。海边的沙滩仍旧亮着几盏灯的，是白天的那几家商铺。许多人都住在这片海的边上。
“海风很温柔。”她转过身，看向他，又迅速扭头看向遥远的海面。她的眼里映入了一切的温柔。
“晚上吹的是陆风。”
“噢？”她愣了愣，笑着打趣他，“想不到你还是位研究地理的学者。”
他将西装外套为她披上，很认真地说：“错了，是物理。对于地理，我不过略懂一二。陆风也是冷的。”
“你研究物理？”
“本科的时候学的是天文学，后来在英国留学，研究理论物理。”
她心中觉得惊喜，笑吟吟地说：“那我们还真是有缘分。”
她在英国的曼彻斯特大学留学三年，学的专业是天文学。
他却又不说话了。
他们沉默地走了一段路，她觉得有些无趣，偏头看见海浪轻轻拍打沙滩，轻轻地抚平晚风留下的痕迹。
她脱下鞋，行至层层叠叠的浪花之中，待潮水退去，她轻轻踮着脚尖，在沙滩上写下了“姜兰沅”三个字。
他看着她脚下渐渐成形的三个字，跟着念道：“姜、兰、沅。这是……”他话音未落，浪潮又起，顷刻间吞没了她写在沙滩上的名字。
她从海浪中笑意盈盈走来，脚下簇拥着俏皮的浪花朵朵。她走到他的跟前，说:“我是姜兰沅。”
“江止。江水的‘江’，停止的‘止’。”
她听罢，低头。她终于知道了。片刻，一朵涟漪飞上脸颊，她眉眼弯弯，道：“江水停止……我觉得你的名字听起来真好！”他却有些不解：“为什么？”
“因为它听起来像是有情人的誓言：‘我会一直爱你到江水停止的那一刻。’多么浪漫、多么真诚的承诺啊！”
她认认真真地说着每一个字，每一个字从她那颗天真的心流淌而出，在嘴角凝结成甜的蜜，全都落入他的眼中，流进他的心底。
他愣了愣，又展颜，重复了一遍那句誓言：“我会一直爱你到江水停止的那一刻。”
他说这句话时，比她还要认真，甚至多了几分虔诚。这是他们相识的第一天，命运便已为爱河写下了诗篇。其实，后来，很多很多年过去，他是真的爱她，江海为凭，日月为证。
此刻的她心中有许多的悸动，明知道这只是一句随口而说的话，却让她忍不住多想。她在想，会不会有一天，他再次牵着她的手，说出这句话，也会是同样的认真与虔诚；眼眸深深处，多藏了许多的柔情与爱意。
这一次，终于轮到她不说话了。
晚风暗涌，他们继续走着，直到海湾尽头。他邀请她明天傍晚在椰子铺见面，请她喝一杯椰子水。
她听后，笑了笑：“你凭什么觉得我明天傍晚的时候还会来海边？”
“凭……”他双手插进西裤口袋，仰头略思考，遂笑着看向她，“凭这片海湾盛夏的一切好光景。”
他的笑总是这样温柔。她低头，风吹乱她的发梢，也把他的眼角眉梢都吹进了她的眼底。所以，她再抬头时，是笑眼看着他。这温柔的晚风、温柔的夜色，让一切都变得温柔。
送她回海边民宿的路上，他说，海湾的星星很好看，夜晚打开窗，记得抬头看看天空。她点头应允，自言喜欢星星。走到民宿门口时，她把西装外套还给他，说：“你可以在楼下等我一会儿吗？”他点点头，目送她上楼后，便在门口踱着步子。
没过多久，她忽然出现在民宿二楼的阳台上，倚着栏杆，向他挥手，大声说道
“我站在阳台上，低头也可以看见星星！”
在这片海湾，江止就是姜兰沅的一切好光景。
后来啊，离开海湾，无论姜兰沅走到哪里，她这一生的情与缘，都永远跟江止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