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不一时,只见三个奶嬷嬷并五六个丫鬟,簇拥着三个姊妹来了。

    第一个肌肤微丰,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

    第二个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

    第三个身量未足,形容尚小。

    其钗环裙袄,三人皆是一样的妆饰。

    黛玉和林珏忙起身迎上来见礼,姐姐妹妹一通叫,互相厮认过,大家归坐。不过贾母将黛玉搂坐在了身边而已。

    丫鬟们斟上茶来。

    一时间,堂上的人不过说些贾敏如何得病,如何请医服药,如何送死发丧的事。不免贾母又伤感起来,因说:“我这些儿女,所疼者独有你母亲,今日一旦先舍我去了,连面也不能一见,今见了你和珏哥儿,我怎不伤心!”

    说着,搂了黛玉在怀,又呜咽起来。众人忙都宽慰解释,方略略止住。

    林珏一边吃果子,一边看他们说话,有时候还瘪瘪嘴,似乎是被吓到了。贾母原想也让他坐她旁边的,只是林珏到底不惯这些,拒绝了。

    众人只认为他年纪还小,不懂母亲逝世的悲痛,也不去惹他,只是看他吃果子时的样子,未免怜惜了一些。

    林珏乐得自在,然后没留神就对上了贾兰的眼睛。

    他:“……”这是贾环还是贾兰来着?

    好在林珏很快就知道了,因为贾兰现在还是个很活泼的孩子,他主动过来和他作伴了。

    林珏勉为其难地接受了这个小伙伴,挪了挪屁股,给他让了点儿位置。

    于是两个小孩就挤在一处,一起吃果子。

    贾兰的母亲李纨只是往这里看了一眼,知道兰哥儿不会被欺负,也就放心地继续听这一屋子的女人讲话,谈论黛玉的不足之症。

    贾母正说到要人多配一料丸药,便听到后院中有人笑声说:“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

    这样熟悉的一句话,让林珏霍然抬起头。

    语文书里“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这句话,特别清晰地浮现在脑海。

    他倒要看看,那个被语文书描绘得又是见风使舵,又是精明强干的女人到底是什么样子。

    只见一群媳妇、丫鬟围拥着一个人,从后房门进来。

    这个人打扮与众姊妹不同,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项上戴着赤金盘螭璎珞圈;裙边系着豆绿宫绦、双衡比目玫瑰佩;身上穿著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褙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

    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

    黛玉连忙起身接见,林珏见状,擦了擦嘴,也站起来到姐姐边上去。

    贾母笑道:“你姐弟俩不认得她,她是我们这里有名的一个泼皮破落户儿,南省俗谓作‘辣子’,你只叫他她‘凤辣子’就是。”

    黛玉正不知以何称呼,林珏本想说,见众姊妹都忙告诉她们:“这是琏嫂子。”便止了话音。

    黛玉虽不识,也曾听见母亲说过,大舅贾赦之子贾琏,娶的就是二舅母王氏之内侄女,自幼假充男儿教养的,学名叫王熙凤。

    黛玉忙拉了弟弟,陪笑见礼,以“嫂”呼之。

    这熙凤携着黛玉的手,又看了看林珏,将两人上上下下细细打量了一回,“嗳哟”一声,因笑道:“要不怎么说是同个娘胎里出来的呢,姐弟俩竟似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她因又笑道:“天下真有这样标致的人物,我今儿才算见了!况且这通身的气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孙、外孙女儿,竟是个嫡亲的孙子孙女,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头心头,一时不忘。只可怜我这妹妹和弟弟这样命苦,怎么姑妈偏就去世了!”

    说着,便用帕拭泪。

    而早已知道她大概会说什么做什么的林珏,此番见了,仍然避免不了震惊,只觉得……

    明白了明白了!

    不愧是王熙凤啊!

    一看到她,他就忍不住想起自己那个八面玲珑、处事圆滑的姑姑,真的是……

    正想着,就听贾母笑道:“我才好了,你倒来招我!你弟弟妹妹远路才来,身子又弱,也才劝住了,快再休提前话!”

    这熙凤听了,忙转悲为喜道:“正是呢!我一见了妹妹,一心都在他身上了,又是喜欢,又是伤心,竟忘记了老祖宗。该打,该打!”

    又问黛玉今年几岁,弟弟几岁,叫她有什么事只管告诉她;而后又一叠声吩咐婆子们,带黛玉带来的人去安顿。

    林珏看得一愣一愣的,这时一只小手忽然拉住他:“这里没意思,我们去玩吧。”

    把林珏吓了一跳,差点就“去去去,离老子远点”,下一秒看到是贾兰……

    他想了想,小声道:“琏嫂子好厉害啊!”

    贾兰见他小声,下意识就觉得这是他们之间的悄悄话,于是也小声道:“是啊,我们府里好多人对她都是又爱又怕的。”

    他左顾右盼一会,悄悄跟林珏咬耳朵:“我好几次听到下人们说……”

    林珏听得一愣一愣的,心道,原来王熙凤比他想象中的还要精明强势的吗?

    想到这个女人最后落到那个下场,他就有点叹惋。

    贾兰好奇道:“林珏,你叹什么气呢?”

    林珏瞥了他一眼,奶声奶气地说:“大人的事,小孩子少管。”

    贾兰,贾兰挠了挠后脑勺,迷惑道:“可你不也是小孩子吗?”

    林珏:“……”呸,哪壶不开提哪壶!

    小孩子真的是太讨厌了!

    贾兰到底没能把林珏拐走,因为见过王熙凤又说了话后,当下茶果已撤,贾母命两个老嬷嬷带了黛玉和林珏去见两个母舅。

    此时贾赦之妻邢氏忙亦起身,笑回道:“我带了外甥女过去,倒也便宜。”

    贾母笑道:“正是呢,你也去罢!不必过来了。”

    邢夫人答应了一个“是”字,遂带了黛玉与王夫人作辞,大家送至穿堂前。

    出了垂花门,早有众小厮们拉过一辆翠幄青绸车。

    邢夫人携了黛玉和林珏坐上,众婆子们放下车帘,方命小厮们抬起,拉至宽处,方驾上驯骡,亦出了西角门,往东过荣府正门,便入一黑油大门中,至仪门前,方下来。

    众小厮退出,方打起车帘,邢夫人搀了黛玉的手,黛玉则牵着弟弟,进入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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