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点，沈临按灭手工制瓷室里其它房间的灯光，只留主室亮着。
没日没夜地打包三天，总算把手工室里的东西打包好了，从今天下午起就可以搬迁了。
她疲倦地坐在沙发上，暮秋的冷风顺着窗缝灌进来。后脖颈一片冰凉，不过她懒得动弹，就这么木然地坐着。
电视机陪着她工作一夜，现在又在重播昨天的新闻。
“秦氏集团黎明创想计划大获成功。”
“现在，我们能够在大街小巷看到一只只勤劳可爱的清洁机器人。”
“G市记者了解到，秦氏集团正在研发一项能使人们‘穿越’古代，身临其境地体会古代生活、领略古代风光的计划，其计划暂定名为——‘紫气东来’！”
沈临柔软一笑，秦爷爷常在病中念叨儿子孙子没用，担心黎明创想计划夭折，现在他可以安心了。
她才是真正的没用。
爷爷去世后留下这间工作坊，而她不仅没有守护工作坊，还把工作坊抵押出去还债，爷爷知道了一定很伤心。
眼泪一颗颗滚下来，她深吸口气，努力睁大眼睛，要把眼泪憋回去。
事到如今想什么都没用，拼命挣钱赎回工作坊、还清贷款才是正经。
那个骗子，至今仍没有消息。
一股怒气涨得心口生疼，她迫使自己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到新闻上，否则极有可能气得再次晕厥过去。
上午还有事情要处理，她不能晕。
新闻画面插入几张秦氏集团高层开会的照片，其中有个穿西装的男人始终抓住镜头焦距。
冷漠甚至有些孤傲的气质并未破坏观看者的好感，他肤色偏白，高眉深目，左手手肘抵在桌面上，手抚住下颌，修长的食指慵懒地搭在薄唇上，由此又能看见他西装下优美的肌肉线条。
照片很快过去，男人的模样却刻印进沈临的瞳孔里。
沈临很早便从秦爷爷的相册里见过他。
他叫秦延，秦爷爷最小的孙子，今年二十九岁，整整比沈临大八岁。
虽然见过他从小到大的照片，但沈临从未见过他真人，因为他长期在国外生活，去年年底才回来G市。
不过再过几个小时，她便能见到他了。
秦老爷子与沈临的爷爷是从小玩到老的死党，早年，秦老爷子积极创业，沈临的爷爷则稳打稳扎继承制瓷业，一辈子跟泥土与火焰打交道。他身上永远沾染着泥土的芬芳，沈临很喜欢这个味道，闻着让人安心。
沈临从未见过自己的父母，她的世界只有爷爷。
秦爷爷有空了就来工作坊看望爷孙俩，每次来都会带很多小孩子爱吃爱玩的礼品，偶尔卷起袖子给这位固执的死党烧炉子，死党对他很嫌弃，说他身子骨这里也不行那里也不行，炉子温度高，晕了怎么办，要他安分地过去陪沈临玩。
结果自诩身子骨硬朗的死党先一步走了，留下即将上大学的沈临。
秦爷爷想接沈临去秦家，沈临婉言拒绝。
“谢谢秦爷爷，我能够好好照顾自己，再说爷爷的工作坊我不能就这么放着不管。”
还有一层原因是，沈临不想寄人篱下。
秦爷爷再好再亲，秦氏那一大家子跟她根本不熟。
秦老爷子知道这丫头继承了她爷爷的倔，也不勉强，但只有一点要求，要她好好念大学，不准在读书的时候钻研着挣钱。
“不管怎么样，念书是第一要紧事，”秦爷爷温声劝她，“我跟你爷爷是一样的，希望你能够健康快乐地成长。我供你念书的钱你必须等到毕业以后再慢慢儿还，不然就是完全把我当外人，不认我这个爷爷。”
话说到这个份上，沈临自然不会矫情地拒绝，再者，她的确需要金钱上的帮助。
只是她没想到，秦爷爷除了帮她教学费以外，生活费也给得异常丰厚，这让沈临感到不安。
四年下来，累积的费用足以让工作坊活过来。
秦爷爷躺在医院，拂开沈临递过来的银行卡，“这里面的钱我不要，我想要你亲自赚的钱。”
沈临一愣，最终选择用这笔钱创业。
等工作坊的手工制瓷教室开起来，应该很快就能盈利。
这是沈临最初的想法。
她捂住脸，使劲搓了搓。
桌子上留有一团学生用废的胎土，她拿起来，熟练地团压着。
一只手将她推醒。
灼眼的阳光刺痛她的眼睛。
“我说怎么叫那么多声没人应，原来睡着了。”邻居刘阿姨笑着说，“刚才蒲原先生派人过来问你工作坊的东西什么时候能搬走，他们急着过来。”
“唔……下午能搬完。”她按亮手机，整个人惊坐起来，“十一点了？！”
刘阿姨：“对啊，你要不要来我家吃饭？”
“谢谢阿姨，不用了，我中午有事。”她慌忙跑进洗手间洗漱，而后抓起手提包跑出去。
约会约的十一点半，坐公交肯定是来不及了。
她咬咬牙，喊来一辆网约车。
然后，马路堵成沙丁鱼罐头。
沈临：“……”完蛋了。
要不要跟他说一声？
点开对话框，始终没有勇气对那位先生说出“可能会迟到”的话。
说不定到了时间他就会走，毕竟他那么忙，约会都是抽出中午休息时间过来的。
她叹气，最近真是……没有一件事情是办好的，要不要去寺庙拜拜啊……
抵达餐厅门口，手机时间显示十二点过十分。
沈临陡然紧张起来，内心默默祈祷对方已经离开。
走进餐厅，她看见一小群人围在一起，叽里咕噜讨论着什么。招待走到她身侧歉意地说中央机器人坏掉了，正在修理。
她扫了一眼，这家餐厅配的机器人是云升集团的，于是没有在意，只向招待打听九号桌有没有人来。
招待面露尴尬：“您、您是九号桌的？对不起啊，给您添麻烦了。”
沈临：“啊？”
招待引着她往人群那边走：“刚才中央机器人忽然发疯乱撞，幸亏秦先生在这里，否则不知道要造成多大损失呢。”
人群中，秦延单膝着地，有条不紊地用工具修理机器人。
他将衬衣袖子卷至手肘，露出有力的小臂，英俊的五官在灯光下更显立体，他本人比镜头的模样还要帅，沈临不禁看呆了。
秦延关上中央机器人肚子上的门，重新启动程序，不到半分钟，中央机器人复活，店里其他的小机器人也纷纷自动重启。
“可以了。”秦延站起来，众人的脑袋随着他的动作从低变仰。服务员递给他一块手帕，结结巴巴说：“秦先生，实在是太感谢您了！”
秦延的目光稳稳当当落到站在人群外围的沈临身上，他漫不经心道：“不客气。”
他和暖地笑着，将用过的手帕还给服务员。沈临发觉到他眼睛里没有丝毫笑意，冰冷异常。
服务员红着脸接下手帕。
“不愧是富家贵公子，涵养真好。”围观人群低声讨论。
“我要把这段视频发网上去，”一个女生坏笑着对朋友说，“云升集团要是知道死对头秦氏给他们修好了机器人，不知道要气成什么样。”
“有一说一，秦延真人是真的帅啊，感觉镜头有愧于他。”
……
秦延迈步走到沈临面前，他将近一米九的身高与上位者的气场给沈临造成不小的压力。她绷着笑脸，背部悄悄炸开慌乱的热度，她尽量用淡定的语气跟他打招呼：“秦先生。”
秦延：“你是沈临？”
沈临：“对。”
秦延：“你迟到了。”
沈临的脑袋越埋越低：“对……对不起……”
头顶传来一声轻笑，沈临知道他是在打趣自己，可是她没有勇气抬头跟他对视，尤其在发现他瞳孔中的寒意之后。
餐厅重新恢复秩序，沈临与秦延面对面坐着。
秦延让沈临先点餐，沈临在桌上没看见菜单，而机器人和服务员也没有过来的意思。
她涨红脸，秦延默默欣赏她的尴尬，他勾起唇角，正要说出“既然没有想吃的东西，那我们就回去”的话，沈临的手指按向花瓶旁边的黑色按钮，虚拟屏幕跳出来。
秦延眉头轻皱。
沈临快速点好餐，屏幕消失。
抬眼看见秦延温和的笑脸，“我……点好了。”
秦延也按了按钮，随便点了份牛排。
“爷爷说，你刚大学毕业。”
“对……”
“那就是二十一二岁，还是个小孩子啊，”秦延的指尖轻轻敲敲桌面，“和我在一起会不会感到无聊？毕竟我已经快三十了。”
沈临下意识回答：“不会，现在三十岁还很年轻。”
秦延：“……”真是听不懂话。
刚才十一点半没等来人，他原本准备离开，不料店里机器人出现故障，又是对手公司的，他起了挑衅心理，所以花时间帮忙修理，不想她居然出现了。
小白兔似的乖乖女，模样与气质在人群中的确突出，可惜……他看向窗外，默叹口气。
两人安静地吃完饭，秦延结好账，带沈临走出去。
街上人不多，金色梧桐铺满整条街道。
秦延：“你应该多多少少听过关于我的新闻报道吧？”
沈临默叹一声，仍旧装成听不懂的样子，直线回答：“对，昨天有看新闻，知道您有参与紫气东来计划。”
秦延皱眉：“不是这个。”
沈临：“对不起，前段时间比较忙，没时间看新闻。”
秦延：“我说的是桃色新闻。”
沈临：“……”
秦延：“我的桃色新闻一直很占篇幅，你没看过？”
沈临眨了下眼睛：“桃色新闻其实……每个名人多多少少都会有一两个。”
秦延停下脚步，重新打量这个看上去很像小白兔的人：“你在跟我打太极？”
沈临：“我闲暇的时候一般跑步，不打太极。”
秦延两边的太阳穴跳了跳：“你很缺钱？”
沈临沉默。
秦延：“难怪我都说成这样子了你还假装听不懂。听清楚了，我不会娶你的。”
沈临：“可以。”
——“你去和爷爷说。”
两人同时说出这句话。
秦延的脸彻底冷下来：“我已经浪费很长时间了，所以你去说。”
沈临：“不要。”只要她不抬头，秦延的冷脸就吓不到她。
秦延对她垂着眼不露脸的姿态分外恼火，他冷声道：“你就是想嫁进秦家。”
沈临：“随你怎么说，反正我不要拒绝爷爷，要拒绝，你自己去。”
秦延：“我是为你好。我绯闻又多，又不喜欢你，嫁给我没好处。啊，我有个表侄，跟你年龄差不多，要不要试试看？”
沈临：“是爷爷让我跟你相亲我才来的，我没有迫不及待地要结婚。你不喜欢我，想多玩几年，你就直接这么跟爷爷说嘛，我肯定不纠缠你。”
秦延：“你把头抬起来。”
沈临：“不要。”
秦延手机响了，是医院的电话，他接起来。
——“什么？早上不还好好的么？”他转身往停车场走，“我马上过来。”
沈临追过去拽住他手肘：“爷爷，是爷爷出事了吗？”
秦延回头，对上她焦急的脸。
“不知道，得过去看看。”
“我……我也要去，可以带我去吗？”
秦延凝视她半秒，挪开视线：“走吧。”
*
秦老爷子进入急救室有好一会儿了，秦家人在门外焦灼地等待着。
走到走廊，秦延不由分说地紧握住沈临的手，沈临感到莫名其妙。等他们走到秦家人那里，秦家人好奇地盯她一眼，在对上秦延冷淡的神色时，他们嘴唇动了动，把问题咽下去。
沈临一心记挂秦爷爷，闷头跟过来，这会儿才反应过来她的身份其实不适合出现在这里，而秦延的举动则是告诉秦家人，她适合。
过了约莫半个小时，秦延低声对她说：“我出去抽根烟。”
沈临对着十多个秦家亲戚只觉头皮发麻，她迅速回说：“我跟你一起去。”
秦延：“……”
沈临咽口唾沫：“可以吗？”
秦延没吭声。又过了十分钟，他轻吸口气，带着沈临走去顶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