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学的日子仅剩一天，程辛整日忙于公司，偌大的家里只剩下几个人，任何声音的发出都极为明显。
李叔靠在厨房边，听着琴房偶尔传出悦耳电子鼓声，断断续续的，听的并不真切，但也让人忍不住跟着摇摆。
王姨将切好的水果盘递给他，探出半个头：“小竹还在练琴呢？”
李叔点点头：“是啊，明天都要开学了，今天还练了一下午。”
“要是我家臭小子能有小姐一半自律，我都能把嘴笑裂。”李叔感叹，他来程家之前以为柳时竹会是个不好相处的主，实际相处下来，人漂亮自律，说话也客客气气。
他拿起桌子上的白色盒子，叹了一口气，却唯独在和她妈妈相处上矛盾多多，水火不容。
等会上去又是一阵好磨。
而此时楼上。
叽叽喳喳的女声回荡在隔音室内。
“啊啊啊啊啊这是要帅死谁啊！原来是帅死我！”镜头那边，钟溪对着正在打架子鼓的柳时竹犯花痴，“姐姐性别不要卡太死！看看我怎么样！”
自从话说开之后，好朋友俩又恢复成无话不说的模样，这俩人都是慢热性格，只在熟人面前放的开些，尤其是钟溪。
一只耳朵戴着无线耳机，另一只则戴着耳返，凌乱的黑线搭在少女纤薄的肩颈上，她穿了件无袖黑t，正面绘着星星涂鸦，头发被扎起一个小揪，看着利落，有少年人的清爽帅气。
她垂着头，脸上表情淡淡的，坐在鼓凳上，手里拿着鼓槌，动作快到近乎残影，敲击着不同的鼓面，乐声如浪点般倾泻而出。
和她本人的冷淡形成巨大反差，反而在莫名中格外勾人。
钟溪捧着脸，西子捧心般激动地作为唯一观众尖叫。
窗外树梢的绿叶随着乐声摇曳，阳光穿透树的罅隙，落在沉木地板上，散落一地光影。
鼓声愈发沸烈，犹如一团燃烧的火焰，炽热猛烈。
少女肩背瘦薄，那具冰冷的躯体似乎也一并在乐声中燃烧起来，熊熊大火，烧的一干二净，唯独灵魂化成了蓄势待发的蝴蝶，自由地飞走。
视频通话戛然而止。
柳时竹摘下耳机，对上玻璃外站着的李叔。
她面无表情站起，拧开内门，随之看见，李叔将身后的白色盒子藏了又藏的心虚动作。
眉头轻轻皱了下，柳时竹收回眼来，转身回了房间。
李叔连忙端起果盘跟了上去，将其放在房间小桌上，又不自然地拿出刚刚的白色盒子，拆开，取出一个智能摄像头。
“……”
坐在椅子上，微微后靠，柳时竹视线驻留在他手上的摄像头上。一秒两秒，李叔简直如站针毡。
下一刻，她似没看见般站起身来，背对着他，抽纸擦去额角的汗。
空气似乎凝固了般。
李叔也跟着用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见她没有礼貌请自己出去，一张老脸笑成了大丽菊：
“小竹今天穿这身真好看，美得让我的眼泪流出淹成钱塘江大潮，让我飞跑让我猛跳让我在20楼的阳台跳起了探戈，你让我意识到神确实存在，我被美到泪流不止从此世界不再缺水——就是不知道这摄像头，你看放哪合适……”
柳时竹转过身来，看得李叔热汗涔涔。
毫无疑义，装摄像头这事必然是程辛安排的，家里除了卫生间等私密场所，几乎只要柳时竹可能会存在的角落，都被装了摄像头。
这个时候询问她的意见又有何用呢，她没什么情绪的反问：
“您不是知道吗？”
李叔尴尬地笑笑，忙不迭说是。
他本想将这个烫手山芋转手抛给柳时竹，既满足了户主程辛要求的任务，也能让女孩稍微能接受些，两边都不得罪，最后出了问题，也是母女俩自己解决。
却没想到女孩压根不吃他这套，他赶忙三下两下地装好监控，放在书架上。
与之前在东庐的家一样，只要轻轻转到摄像头，就能看到柳时竹的一举一动，甚至清晰到可以看清她写的每一个字。
在李叔安装监控的全程，柳时竹就静静地坐在床尾，两条细瘦的腿悠悠地搭在木质床架上，放空似的盯着摄像头看。
幽黑的眼睛显得格外空，恍若无光。
好像从摄像头黑色的镜面之后，能看到母亲银边眼镜之下的冷淡。
装完监控，李叔轻轻半合上门，又在临走前忸怩地看在那儿，看样子还有什么任务没有完成。
柳时竹懒得难为他，开腔：“怎么了？”
“小竹…那个啥，还有，还有个……手机没给。”
“……”
从口袋中掏出手机，利落关机，递给李叔，柳时竹撑着房门，难得温和：“还有什么要完成的吗？”
“没，没。”李叔磕巴了下，咬住舌头，“不，还有，您今晚还在家吃饭吗？”
柳时竹推他出去：“不在。”
“和朋友有约了。”
……
下午五点二十七分，柳时竹以光荣迟到二十七的姿态，到达约定的火锅店门口。
明明是四点准时从家出发，一路迷路，一路弯弯绕绕，上下各种楼梯，她迷迷糊糊地问过各种路人后，才艰难地找到了这家火锅店。
见到昨天那个女孩时，一向没什么表情的柳时竹，也忍不住生出了点热泪盈眶的感觉。
但也仅仅只是一秒。
两人坐了下来，简单地点完菜品后，柳时竹就到前台将账结了，为今天的迟到格外抱歉。
对面的小姑娘笑得很开朗，完全无法将她与昨天那个被骚扰到惊恐的女孩联系在一起。
“哎呀，这才迟到多长时间啊。”小姑娘完全不在意，“我之前有次被我朋友鸽了俩小时呢。”
柳时竹轻轻笑出来，“怎么那么久？是和我一样找不到路吗？”
自小柳时竹方向感就差，纵使一条路走过百回，她依旧记不得路，能绕晕在周围，甚至对刚刚走过的路也毫无印象。
“不是啦。”小姑娘摇摇头，“她就是单纯的墨迹。”
“还有，昨天真是谢谢你了。”
“如果不是你，我当时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腿完全都软掉了，跑都跑不掉。”
柳时竹笑笑说没事，举手之劳，一点也没有提因为昨天的事，她最后凌晨一点才回家。
“你叫什么啊？”小姑娘说，“我叫张昭鸢。”
“我叫柳时竹。”
“哇！！！”张昭鸢捧场，“好好听的名字，感觉好古风，一下子就让人联想到武侠小说里的女侠。”
她耳朵红了些：“和你本人很搭的。”
这话一出口，柳时竹愣了下，觉得有些似曾相识，又在下一瞬发觉钟溪也说过类似的话。
她抬起眼来，也不知为什么竟在张昭鸢身上看到了钟溪的影子。
而实际上，俩人一点也不相似，一个明媚，一个敏感，性格迥然不同。
她喝了口水，掩盖地笑了下。
“你是还在上学吗？
“是，开学上高二。”
“我也是开学高二诶！你是在一中读书吗？”张昭鸢问，“我就在一中读书，到时候我们可以一起玩。不过你那么漂亮，我居然没见过你，你是不是不在一中读书啊…”
柳时竹摇头：“是一中，但我下半年才转过去，之前是在别的地方读书。”
张昭鸢眼睛亮了起来，“那你知道你是几班吗，我是十七班。”
“好像是一班。”柳时竹回忆了下。
几乎是一瞬间，小姑娘的眼神就从沉迷美色变成了钢铁意志般的敬佩。
她肃穆地拱手作礼：“不识庐山真面目，大哥受小弟一拜。”
柳时竹：“……”
“你也太厉害了吧，我想到你可能是实验班的了，但怎么也没想到你居然是火箭班的。”张昭鸢毫不夸张地说：“拜托，火箭班那可是神仙打架，各路大神集聚于此。”
“你知道梁旭吗？”
柳时竹摇头：“不知道。”
“他在我们年级超级出名，长得帅，会打篮球，还是学校校排球队的。”张昭鸢一边吃着牛肚一边含糊地说，“我之前特意和我朋友蹲他们班门口看了一眼，真的，人巨帅，那双眼睛像藏了光一样，一下子把人吸住了。”
“而且，他成绩还巨好，上学期期末考拿了全市第一。”
听到这，柳时竹回过味来了，这说的不就是她那个还没开学，就被安排好的包办同桌嘛。
她一下子失去了兴趣，索然无味地装笑了下。
一顿饭很快吃完，临终前，相互留了彼此的联系方式，还约定到时候开学后一起去食堂吃饭。
从火锅店离开后，天色微昏，这座依山而长的城市，落入了沉沉的雾。
柳时竹看了眼表，但并不想直接回家，家里除了她自己，就只有监控。她就一直朝前走着，穿过一条条她不认识的街道，待天完全黑透的时候才想起回家。
沿着路闲逛容易，没有导航，摸索着探寻回家的路却很难。
兜兜转转，柳时竹成功转晕在小巷当中，丝毫分不出每条道有什么区别。
她懒得纠结，索性摆烂，凭借着直觉随便选方向走。
一路还算顺利，中间少了很多纠结。
直到——命运的齿轮将她推到了死胡同面前。
尴尬、窒息地沉默了瞬，柳时竹若无其事地转过身来，头微微昂着左右两边来回看，手忙碌地摸了摸脸，整个人装作非常不经意的样子从这路过。
直到确定自己走远有五百米，柳时竹才停下脚步，看了看四周的巷道，毫不犹豫地判断自己肯定越走越远了，也不得不再次对自己的非酋体质认命。
靠天回家，失败。
蹲在墙根，柳时竹捏了捏小腿，环顾周围往来如鲫的行人，瞄准了对面正在买章鱼小丸子的男生。
清风微漾，少年穿了件宽松黑t，脖子上挂着beats的耳机，肩上还背着篮球包，一看就是同龄的学生。
酝酿了下语言，柳时竹走过去问他百里弄怎么走。
这会儿，这哥们正倚着旁边的电线杆，两条长腿无处安放的支撑着上半身，手里拿着最新款switch，遥控键按的飞快。
“百里弄？”梁旭抬了点眼皮看她，“你要去那？距离有点远啊，走的快的话……四十分钟吧。”
“四十分钟？”
“嗯。”
头顶的路灯落下洒落一地夜色，朦朦胧胧地将两人影子笼在一起，也将少女纤细的背脊照亮，衬得她似夜幕里远远垂亮着的灯火。
梁旭收了游戏机，单肩背着的篮球包顺着胳膊滑落在手中，摇摇晃晃，不成调地拿着。
他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少女，眉心轻轻皱了下，才发现这姑娘有些眼熟，他起码已经在四五个路口撞见她了。
实际上，不止他看柳时竹眼熟，柳时竹也觉得面前这人眼熟。
不过她一向不记脸，看了就忘，对谁都没印象，放大众的话来说，就是脸盲。
她迟疑了下，主打开口：“哦…你看着有点眼熟，我们是在哪见过吗？”
梁旭：“……”
梁旭虽然不是个自恋的人，但对自己的脸还是非常有自信，再加上和面前这姑娘见了不止一次，放正常人而言，不管怎么说也能对他有点印象吧。
他双手交叉在胸前，似沉思状深深地凝视着，越想越觉得这姑娘怕是来搭讪的。
梁旭下巴抬了点，看着有股冷淡劲：“嗯，几分钟前刚在路口遇见。”
柳时竹愣了下，下意识反应：“那还挺有缘的。”
“……”
梁旭换了个姿势，有些无语地确定这姑娘大概率就是来搭讪的，但搭讪也没有这样搭讪的吧，一点也不真诚。他敷衍地呃呃嗯嗯：“是，有缘，特别有缘。”
“哦，对了。”少年接过店主递来的章鱼小丸子，勾在指尖上，指节细长，“百里弄就沿着这条路直走，然后左拐，右拐，大概再过四个巷口吧，爬一段楼梯，再右拐……”
噼里啪啦、劈头盖脸迎面一堆话，听得柳时竹脑速飞转也没有跟上。
话终，少年咬了一口章鱼小丸子，一口吃掉：“你记住了吗？”
他垂头看了一眼正在待机的柳时竹，心满意足地又吃掉一个章鱼小丸子，大发慈悲地往前走了几步，又回头，朝少女勾了勾手。
“算了，走吧，我带你去。”
作为混迹江南区的老土著，梁旭对这片地方十分熟悉，在巷道里七拐八拐，抄了不少近道后，仅以三十二分钟的战绩，就带着柳时竹到达了百里弄门口。
确认到达之后，梁旭挥了挥手，就转身走向回江南区的路。
“今天谢谢你。”柳时竹问，“对了，你叫什么？”
黑夜深沉，灌醉一盏盏灯火，星光落在碎叶上，淋在少年的背影上。
梁旭转过身来，扫了少女一眼，又转过身去，摇了摇手：”本人坐不改姓。”
“叫梁大帅。”
那么土吗？
柳时竹默默在心底吐槽了句，但没有表露出来，友好地同他说：
“再见，梁大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