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加之罪

    一夜雷雨,黑山之林瘴气越发迷蒙,最后一点蝉鸣鸟叫也悄然静谧。眼看雨停天晴,云端朝阳洒落,将橘色光亮一点点穿透瘴气进了森林,阿瑶便知今日这毒又做不得了。

    随意丢了几颗草药喂了背篓的虫子们,阿瑶闲庭漫步的穿过森林,林间有奇鸟怪兽冒头,但一见那翡绿衣裾,“唰”一声全往四面八荒逃去。

    “你的蛇蛋落下了!”阿瑶满是遗憾的望着离她最近的那抹蛇影,黑蛇似乎听懂了阿瑶的叫唤,顿了一下,然后,跑得更快了。

    无奈的捡起那枚圆不溜秋又格外冰手的蛇蛋,阿瑶刚扔进背篓,却见前面不远处的草丛有东西正在蠕动。

    莫非是进了误入林的新怪物?

    阿瑶眼睛一亮,快步走过去,只见一人趴在地上,半边身子已没入泥沼。

    泥沼不可怕,但泥沼里毒虫丛生,一旦有活物踏入,毒虫悄然钻入骨肉,而后随血液流动,往五脏六腑内吸食。活物初时无异,待发觉不对时,血液枯竭,五脏俱损,已无力回天。

    阿瑶没有犹豫,抬腿就要走,不想却正好对上一双黑黢黢的眸子,这人竟还没死绝。

    一时不知该叹他命大还是叹他命苦,阿瑶轻声道,“还不如安心去了,这地儿啊,死了比活着舒服。”

    语气难得带了一丝温柔和真诚。

    泥泽之人定定的望着女人,身下如有万虫吞噬啃咬,眼里却迸发出一抹极其强烈的求生之意。

    他虽生不如死,可到底不想死,不愿死,更不能死。

    阿瑶垂下眼眸,看着男人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抓住她衣角的手。那手虽布满泥污淤血,但修长整齐,因为太过用力,显得骨骼格外分明。

    是一双很有生机的手。

    那手落在他那干涸狰狞的断腿上,有股说不出的残缺美。

    沉默稍许,阿瑶伸手将他捞起。男人身下果然爬满了朱蛾,只是奇怪的是,他左腿被蛀得白骨嶙峋,右腿却只有零星几点血痕,并无任何伤痕。

    “有趣!”阿瑶眼里闪过一抹异色,立刻起了几分兴致。细细探过男人的身子,她更觉奇怪,不是神仙,更不是妖怪,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类。

    要说有什么奇异之处?

    也许,他的左腿格外香甜些?

    如果不是这样,那为何明明是一个躯体,一双腿。朱蛾只啃左腿,不啃右腿呢?

    别说那些朱蛾只是一群没有心智的恶虫,就算朱蛾生性再爱好美男,到嘴的食物吃都吃了,岂有吃一半才不忍心的道理?

    世人都说北渺十三寨里最为诡谲的,莫过于九苗之寨。可她在九苗待了十多年,平时毒虫毒蛊相伴,可真真诡谲奇异之事还没遇到过几件。

    将男人腿里最后一只胀得膘肥肚圆的朱蛾拔出,扔进一旁的火堆。朱蛾似有察觉,翻滚着要挣扎着往阿瑶手心钻,阿瑶眉头一蹙,袖间有黑虫露了半点尖。

    竟是一只蝉。

    那蝉黑乎乎的,看起来十分普通,只一双翅膀隐隐透着金光。金翅黑蝉刚一露面,朱蛾毫不犹豫飞扑进了火堆,火噼里啪啦烧过两声,屋子再次陷入寂静。

    阿瑶摸了摸黑蝉头,那小小黑虫十分通人性,虽不会说话,可额头两点胡须都支棱起来,透出得意和威风。

    阿瑶笑骂道,“瞧把你得意的,我日日好吃好喝伺候着,你赶走一只小小朱蛾还好意思来邀功讨赏?”

    黑蝉眨巴眨巴眼睛,视线看向床上那沉睡的男人,阿瑶有些意外,静静看着,黑蝉先是犹犹豫豫地爬了两下,见阿瑶没有阻拦,动作立刻变得迅速。

    它呲溜一下就钻进男人森森白骨间的血肉模糊处,痛快畅游。男人的左腿瞬间干涸下去,更有钻心蚀骨的痛意袭来,饶是昏睡之中,他还是忍不住疼得大叫起来,额间更是冷汗直冒,面色一下就没了血色。

    阿瑶眼见不好,正要阻止,黑蝉忽然噌一下钻了出来。

    它如喝醉般用力扑腾着翅膀,竟一副十分难受的模样,阿瑶急忙伸手将它捧起,却听噗噗两声。

    也不知是黑蝉打了饱嗝还是放了响屁舒服了许多,望了一眼阿瑶,便直直倒回她手心睡了过去。

    阿瑶好气又好笑,正想把黑蝉塞回袖中,却见黑蝉周身都发出金光,一双翅膀更是金光闪耀。

    “这男人到底是什么东西?“阿瑶更觉诧异,可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原因,阿瑶索性不琢磨了。给他又喂了一道药,她想医毒同源,她能毒死人,救活人问题想来也不大。

    只是三日试了十来个方子,那人依然昏迷不醒,阿瑶第一次对自己的毒术,不,医术,产生了怀疑。

    迟疑了不过半刻功夫,她忽而想到书里还有一方子,将蛇蛋藏入鸡冠瓮中,深埋入土,三日瓮里的蛇蛋便可破壳。

    “初生黑蛇放其血,取其胆可当回魂药引。”

    阿瑶捏着手里那颗蛇蛋,眼里满是跃跃欲试。说来也怪,如今这世上蛇倒成了顶稀奇的东西,更别提蛇蛋这玩意儿了。

    “都没几日好活了,还摆弄那些死物有什么用!”有人朝阿瑶的瓮扔来石子,语气却有股说不出的凄然。

    “她是傻子呗。阿婆又聋又哑,她成天跟阿婆一起,自然也差不多。”另一个声音没好气的答道,语气很不屑。

    “阿哥,我们九苗真的完了吗?”

    “阿爹让阿娘带着我去山林里躲着,可阿娘只知道哭....谁知道那什么太子王子的在哪里,凭什么说是我们九苗下毒害了皇帝又抓了王子呢!”

    女孩弱弱的哭腔让小萝卜头都沉默了起来,几人面面相觑,黝黑的脸上都写着担忧。

    “还没打仗就说些晦气话,九苗没你们这些丧家之犬!”一个气呼呼的声音从阿瑶身后传来,厘柳昂首阔步的走过来,“若楚军执意要灭我九苗,拼着命我也要杀他几人回本。”

    “圣女,是圣女来了!”小萝卜头们望着厘柳,惧色瞬间消失,脸上全是雀跃之色。

    厘柳并不在乎他们的尊重,鄙夷扫了一眼便看向阿瑶,“喊哑婆出来,爹爹要见她。”

    阿瑶头也不抬,好似没有听到。

    厘柳眼波怒意翻腾,抬手一飞虫直冲阿瑶,眼看顷刻就要进入耳蜗,阿瑶微一抬眸,飞虫呲的一声蹦出一点血,竟是四分五裂碎了。

    厘柳一愣,不敢置信道:“你....你这妖女,这可是我爹爹专门为我做的蛊虫,十年才有这么一只,你居然杀了它!”

    阿瑶慢悠悠站起来,“此等蛊术还拿出来献丑,我都替你臊得慌。”

    厘柳气得浑身发抖,咬牙切齿还要动手,阿瑶眼眸扫过来,她竟身不能动,口不能言。

    什么时候,她居然被下了定身蛊?厘柳又气又怒,心里还冒出几分说不出的寒意,就见阿瑶转身,淡淡道,“厘争求见哑婆,让他自个儿过来。”

    看着阿瑶身影消失,一旁的孩童们才回过神,争相扶住厘柳,七嘴八舌骂了起来。

    “这个阿瑶居然敢对圣女下蛊,真是胆大妄为。”

    “快,快去找寨主,把她给赶出去。”

    “哑婆好大的威风,要不是寨主好心收留她们,她们早被北渺的妖怪们吃掉了,居然还有脸让寨主亲自来请。”

    几人解不开厘柳的蛊,又不敢妄动,最后没办法只能跑去找厘争,而阿瑶一回屋子,自然是先奔柴房。

    柴房里沉睡的男人还没任何反应,可她的黑蝉醒了,正趴在男人身边一副踌躇的模样。阿瑶暗骂了没出息将黑蝉收回袖中,正想在研究如何解毒,门口传来厘争的声音。

    “哑婆,厘争求见。”

    木门嘎吱一响,开了,却不见哑婆身影。厘争迟疑了下,并不敢贸然进去,只看了眼还僵在原地的女儿,心中低叹一声,语气又恭敬了几分,“哑婆,柳柳胆大妄为,偷听我和寨中长老谈话后,便贸然冲撞了您,还请您看在往日的情分放她一马。”

    厘柳何时见到父亲如此低声下气,本就懊恼的心此刻更是多了几分屈辱和不敢置信。她怨恨的盯住阿瑶的屋子,眼里怒火狂飙,是那个毒女,是那个不知好歹的毒女,好好教训一顿便是,为什么还得对那又脏又臭的老太婆低头认错?

    正想着,一双如朽木的浑浊眸子望了过来,厘柳背后蓦地惊起一身冷汗,她忍不住“啊”了一声,厘争眼里闪过一抹喜色,连忙拉住她,低头道谢,“多谢哑婆高抬贵手,柳柳,赶紧磕头道谢!”

    厘柳蹙眉,她贵为九苗圣女,怎么能跪那臭老太婆?可一抬头看清哑婆的脸,那是怎样一张可怕的脸,皱皱巴巴的皮似乎只松松盖在骨头上,整个人一丝活人气息都没有。

    厘柳瞠目结舌的望着,一时忘了反应,厘争见到,眼里却是一喜,“哑婆可是练成了树人蛊?”

    树人蛊?厘柳咽了咽口水,这名听起来普通无害,无甚可奇,但她看过寨中秘录,此蛊可借千树生机,扭转死局。只是练成之人不过一二,而且最后均被树灵反噬,落了个惨死的下场。

    哑婆眼皮微微抖动了下,似有不耐,厘争急忙道,“哑婆,今日求见是朝廷要灭我九苗。”

    他深吸一口气,语气多了几分愤懑,“瑞帝中蛊都传是九苗做的,可大千世界,懂得蛊术的何止我九苗一支?现如今又将那失踪的王子之事算到我们头上,下了那劳什子十日令,十日内,瑞帝之蛊不解,王子旭珩不还,九苗之人不可生!可恨可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朝廷如此动作,怕不是为了......”

    他话说一半看到厘柳好奇的模样,心中一紧,急忙止住了话头。

    哑婆沉默稍许,腐朽的眸子极轻的划过阿瑶那扇紧闭的木门,而后缓缓摇摇头,转身回到屋中。

    “哑婆,您也曾是九苗圣女,当真要眼睁睁看着九苗覆灭?那五万亲兵已经驻扎在黑山之下,不日就要攻打过来啊!”

    厘争握紧拳头,看着那扇紧闭的大门,忍不住大声质问起来,可屋里静默,已无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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