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宁

    三更天,细雨初停,又潮又闷,宫中一片静寂无声。

    唯有贯丘应的寝宫,在少女凄厉的叫喊声结束后经过一段短暂的安静,昏昏欲睡的宫人们守在门口,谁都没注意寝殿的门发出细微的“吱呀”声,紧接着被拉开一道窄小的缝,身披轻纱罗裙,乌发四散的少女侧身而出,明亮的眼睛在夜里警惕地转了转,随后提着纱衣灵巧地跳出众人的把守。

    纱衣翻飞,单薄的衣物下看得见雪白的肌肤和淋漓的血迹,女子赤脚飞奔在石板砌成的长街,脚底黏腻难受,细白的脚踝隐隐两道锁链留下的红痕。

    今晚没有月亮,泼墨翻滚的黑夜里,任何响动都被吞没在无边无际的沉寂。两边的城墙不断延伸,她额前长发被汗水浸湿,并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跑,只有野兽的本能告诉她离那个笼子越远越好。

    忽然闪出的身影让女子蓦然停住,凭借着野兽似的敏捷的觉察力才让她没有一头撞上去,看到面前站着的人后,她下意识想要来开一段距离,眼中瞳孔猛然折射出微弱的金色,鼻间闷闷地发出动物似的声音。

    黑暗里她依然有极好的视力,将对方的脸看得清清楚楚。

    男人没有抓住她,冷着脸,五官端正,目光平静,与她在那个屋子里见过的任何人都不同。看到她的一瞬间微不可察地笑了笑,低哑的嗓音在此刻极为清晰:“您逃出来了。”

    她伺机准备侧身逃开,对方却从袖间摸出来一把匕首,开鞘的寒光落在她浅金色的眼眸里,熟悉的疼痛感促使她浑身颤抖起来。

    “会用吗?”男人语气淡漠,将匕首递给她,阴沉沉的脸上看不出用意。

    见她在瞬间胆怯地躲开他抬起的手,久久不敢接匕首,男人嗤笑一声:“想活命的话,就拿着它。”

    女子瞳孔微微颤动,伸了伸手,在瞥见那道锋利的寒光又迅速收回手向后退了两步。

    雪白的胳膊上满是大小伤痕,男人眸色一暗,把匕首直接塞在她的手心,不再废话:“听好,从这里一直跑,直到看到第一扇门,去敲门,敲到有人出来为止。路上若有人抓你,你就用这个狠狠地刺进去,懂吗?”

    女子的眼神将信将疑,但瞳孔中危险的金色渐渐褪去,她把匕首死死举在胸前,试探着向对方所说的方向挪动一步。

    男人侧身,让开道路,深潭般的眼眸又一次恢复难以揣摩的冷静。

    纱裙晃动两下,随即便如同一阵风般吹离他身边,女子果决迅速地向前跑,再回望过来,那道身影转过身背对自己,向另一个方向离开了。

    沿着这条长巷走,第一扇宫门是王后慕时鸢的梓莘宫。

    这个时候她早已睡下,宫苑中悄无声息,唯有侍女阿喻靠在柱子上打着瞌睡。

    一阵猛烈的叩门声响起,半梦半醒的阿喻猛然被惊醒,怕王后被吵醒,她揣着满心疑虑忙小跑过去,一门之隔:“哪位?”

    叩门声不停,又急又重,听不到有人回答。

    宫人们住的厢房燃了灯,已经有人披了外衣端着烛灯出来,打着哈欠迷迷糊糊:“阿喻姐姐,是谁啊。”

    “您有什么事明日再来吧,娘娘已经睡下了。”

    阿喻又问了几遍依旧没人答话,只好下了逐客令,冲问话的宫人摇摇头。

    叩门声却越来越急,院中的人不知不觉都被这声音吵醒走出来,正殿寝宫的大门也被打开,众人看过去,齐声行礼。

    慕时鸢一身素色寝衣,神情温和:“外面是何人?”

    “回禀娘娘。”阿喻面露难色,“奴婢问过没人回答,只是不停地敲门。”

    慕时鸢垂眸略思索片刻,走下殿门前的阶梯:“将门打开。”

    “娘娘。”有人劝道,“这事实在蹊跷,娘娘还是莫要理会,万一是什么失了心智的疯人冲撞了您。”

    其他人也连声附和,这大半夜如此急切地来敲王后的宫门,几次问话还不开口,实在不像什么正常人做的事。

    慕时鸢态度却坚定,稍微提高音量重复道:“将门打开。”

    几个宦臣走上前,解开铜锁,缓缓拉开宫门,还没看清眼前的女子,只打眼瞧见白衣黑发的一道身影便皆惊叫一声跌坐在地。

    阿喻蹙眉向前,就见一位身穿薄纱单裙的赤脚女子,披头散发,浑身伤痕紧握着一把匕首,乌瞳异常明亮地望着他们众人,冷不丁也倒吸一口凉气。

    慕时鸢走近,众人赶忙想要拦住,阿喻皱着眉厉声问道:“你是何人!”

    女子握着匕首一言不发,转动的眼睛最后停在慕时鸢的身上不再动,侧着头盯着她,脸上的恐慌逐渐冲淡,转而被好奇所替代。

    “娘娘,奴婢在宫中从未见过此人,要不然先把人关起来,去叫大王过来吧。”阿喻担心地对慕时鸢说。

    慕时鸢双眼扫过女子全身,每一道能看到的伤痕几乎都收进眼底,心底对她的身份已经十拿九稳。

    她没有理会阿喻的提议,不顾众人阻拦,走过去对陌生女子柔声问道:“你是狐狸?”

    女子眼中闪过一丝欣喜,有些僵硬地点点头,“哐当”一声,手里的匕首不知不觉掉在地上。

    其他人这才猜到这就是大王哪位近日爱不释手的宠姬,却似乎与妖媚惑主的想象相差甚远。原以为必是位风情万种的大美人,今夜一见竟是这样一个看起来不过二八年华的年轻女子,还以如此匪夷所思的狼狈模样半夜叩响宫门。

    由于这些天的争议,阿喻对她的印象并不好,哪怕见她对王后没有什么危险性也忍不住说:“娘娘,派人将她送回宣政殿吧,见她这样莫不是出了什么事,若大王知道,怪罪下来就有麻烦了。”

    慕时鸢一眼就猜到这伤的来源,她神情温柔,替这女子将额前凌乱的发拨正,语气仍旧坦然冷静:“你今夜是来找本宫的?”

    女子又一次点头,楚楚动人的一张脸闪过狐狸的狡黠和讨好,双眼片刻也没从她身上移开过。

    “将门关了吧,这夜里大敞着门算怎么回事。”慕时鸢沉着嗓音吩咐,转过身唤来两个侍女,“带人去沐浴,再换身干净寝衣,今夜先睡在偏殿。”

    下面的人连忙又把厚重的宫门关上,阿喻虽然不知道慕时鸢这么做的目的,但听出她不容再商量的语气,亲自领着人去备水沐浴。

    众人四散,宫苑很快又恢复夜里的宁静。

    慕时鸢睡意全无,披了件酡色外裙,将多年前的旧物翻找出来,坐在烛灯下一遍遍摩挲。

    阿喻再蹑手蹑脚地走进来时,慕时鸢长发侧身的剪影随昏黄的烛火跳动,半明半灭的光映在她堆雪似的脸上,光润玉颜,长眉入鬓,影影绰绰间恍如神女降世。

    听见有人进来,慕时鸢收了些郁闷的思绪,抬眼看到阿喻面色奇怪,轻声问道:“那姑娘怎样了?”

    阿喻满脸愁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半天不肯脱衣裳,我和月珠好不容易哄着脱了,身上全是新旧伤,哪里还敢下水的,我只好让月珠先帮她擦身子,才换了衣裳。”

    慕时鸢似乎毫不意外,口吻平常:“明日再请大夫过来看看,休养几日总能好的。”

    “但奴婢听说她不是一直好端端地待在宣政殿吗?怎么会受这么多伤?不用立即禀告大王吗?”

    “你告诉其他人,她身上的伤不准任何人提起。”慕时鸢语气陡然冷峻,“至于大王那边,等天亮你让人去告诉他,这姑娘我要留在梓莘宫。”

    “娘娘?”

    阿喻惊愕得张大嘴巴,明显不能理解王后此举何意,她明明一向对宫妃态度漠然,鲜少参与进后宫的事情。

    莫说历来后妃中从没有住在王后宫中的先例,光是大王把灵狐藏在宣政殿这一举动就足以看出大王对待她与对待普通妃嫔是大不同的。今夜叩门闯入梓莘宫本就是违反宫规的重罪,偏偏举止穿着怪异,身上遍布不明真相的伤痕,任凭哪一件事情都不会有人愿意牵扯自身,王后如今公然让人住进宫中简直在引狼入室。

    慕时鸢似乎不想多说,将手边零散的东西重新放回木匣子里。阿喻视线落在匣子上精致的缠枝纹上,她立刻看出这是这些都是早年间大王送给娘娘的小玩意儿,其中还有为早夭的公主求取的平安符和长命锁。

    阿喻跟在她身边这么多年,知道每逢她心情不好便会拿出来看,但这些年里几乎没再见她拿出来。

    慕时鸢将东西收好,阿喻便主动接过来:“娘娘,我给您放回去。”

    话音甫落,偏殿忽然传来剧烈的响动,慕时鸢脸色一变立即抬脚前去查看。

    她刚踏入偏殿,就看到床边一樽香炉被打翻在地,里面的香灰和香块撒得到处都是,侍女正在收拾。

    换上寝衣的女子一见她来便惊恐无措地跑到她身后,立在屋门口不肯进去,双手死攥住慕时鸢的衣料。

    不等她问,在屋内服侍的月珠行礼禀告:“娘娘,奴婢刚点上香,姑娘突然从床上惊起,二话不说便将香炉打翻,害怕什么似的再不肯睡觉。”

    慕时鸢侧首看了看贴在自己身后的女子,她怯生生地缩了缩头,不像在故意捣乱。

    恍然间,香灰的味道若有似无,慕时鸢想起上次贯丘应喝醉睡在这里,屋里燃的是他惯用的龙涎香,宣政殿的寝宫里一年四季都是这个味道。

    想来是侍女们看炉子里还剩的有多余的,又是这么珍贵的香料便直接点燃了。

    “你不喜欢这味道?”

    女子又将脸贴着慕时鸢更近点,几乎埋进她的衣裳间,算是默认她的话。

    “好了,这屋里不必点香,你先下去吧。”慕时鸢屏退月珠,又对女子道,“香炉撤下,你现在该去睡了。”

    女子却将头摇得像拨浪鼓,拉着她衣角的手也没有要撒开的迹象。

    屋里静悄悄的,慕时鸢把人带到床边,爱怜地抚摸着她的脸颊,缓声安慰:“你在我这里很安全,他伤害不了你的。”

    “不止今夜。”慕时鸢补充,“你一直留在这里,好吗?”

    剔透澄澈的双眼顿时睁得大大的,映衬烛火闪动,果然是一张摄人心魄般美艳的脸。

    慕时鸢看得真真切切,不由轻笑:“我知道你能听懂,也会讲话,但不讲话,是因为第一次来到人族吗?”

    女子听到这句话却松开紧抓着慕时鸢的手,眼中的光也瞬间暗淡下去。她跳上床直挺挺躺下,闭上眼就要睡觉,像是这段时间的发生的事情使她不喜欢谈及人族的事情。

    阿喻也跟了过来,她虽然刚开始还对这个陌生女子有诸多猜忌,但看过那身体上深深浅浅的伤口后还是忍不住怜惜,刚从月珠那里了解到情况,一进来就问:“姑娘没事吧?”

    慕时鸢给她盖好被褥,当她睡着故意喃喃道:“你愿意讲话便讲话,不愿意讲话不说也不妨事,你若是愿意留在这里,以后就住在这里,若不喜欢我,宫中还有其他地方。”

    她替她捏被子的手腕被猛地抓住,这只手的主人睁开眼睛,眼神可怜巴巴地看着慕时鸢。

    阿喻走近也笑出声:“娘娘,您别吓唬她,她可愿意留在这里了呢。”

    “就留在这里吧。”

    阿喻又道:“姑娘也该有个名字的。”

    床上的女子睫羽颤了颤,有所期待地等着慕时鸢开口。

    慕时鸢沉吟片刻,再开口便说出一个名字,“和宁。”

    和顺安宁,和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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