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这宫里已经呆了千年了，自那场大雪之后……
七重天从未下过雪，这里是神的领域，一切都由神所掌控。但千年前，雪没有顾忌这些神，飘满了七重天，覆盖了各个仙府洞天，紫云天的祥云也被侵染成纯粹的白色跌落而下，雪一直穿越了碧落天到了人间。
有些可笑的是，仙家头痛的雪到了人间却成了瑞兆，那一年西湖的雪也十分好看。
神从来不知道何为寒冷，或许是因为他们的心本就是凉的，七重天上他们是主人，三界由他们主宰，生死轮回只在他们一念之间。
可这场雪飘了一百年，他们的仙府在雪里埋了一百年。
神虽然换来了胜利，可他们的尊严同仙府一般被践踏嘲讽，在这一百年的“瑞雪”里，人间烟火更迭，诗词兴衰叠叠，七重天却是一如既往的安静。
一百年后，雪融化了，人间的烟火袅到天边为碧落天画上了一层厚厚的云霞，神界磅礴的仙府重见了天日，金玉堂皇，仙气飘飘，含青露土的仙草盼来了未见过的温暖，天宫宫顶的檐兽们不舍地抖动身上的积雪，天后三千青丝斜插上一支玉胜，沉寂了太久的神界似乎被慢慢唤醒。
七重天之上，紫云天举行了一次热闹的仙会，就着这绚烂的霞蔚。
也许，应该也只有我并不为此感到高兴。这场象征着神界耻辱的大雪消了，但我心中反而变得无比的空，我看着窗外，已改往日的梨白，有了温暖。
紫色的仙光初现，我终于明白这场支持着我熬过一百年的雪没了。
意料之中。
我违了天意，这场仙会也因我而散。
雪融的那年，母亲唤我到她的宫殿，我回头望着言几又宫，忆起那人的样子，心被搅动，也许如今只有那儿还存有一份雪白吧。
一切似乎都没有变，紫云台还是原来的模样，层冰积雪摧残未见，那几根巨大的锁仙柱漆黑异常，直入云天，锁链在风中发出哗哗的声音让我难受，还未消融的雪抖落下来飞泻一地，我呆呆地看得入神。
“少天主，天后在宫内等你。”
“嗯，走吧。”
我的注意力一直在那紫云台上，却忘了在宫外已待了许久，母亲的侍女叫醒了出神的我，说来奇怪这侍女我却没见过，倒还看着很顺眼，应该是这百年内收的。
从天宫出来，我最后望了一眼紫云台，过了一千年。
以前我是七重天的少天主，宇内无极，现在——已经过了一千年了，这千年来我自囚在紫云天的天书阁——言几又宫，繁如星辰的天书安抚着我的生活，我将自己的心寄于尘封的天书，三千红尘事，三千阴界事，三千神界事，我沉浸于内从未出宫，也从来没有人来访。
因为——没有人敢违天意。
谁也不会知道也不会想知道我在这里干什么，因为我已经被七重天所抛弃，我不再是七重天的主人，我不用再去习什么天主的云气，继承什么天意，我终日为自己而死，时间的一切变化与我已经两两无关。
我走上了阁楼，千年后再一次俯瞰整个紫云天，那些仙府祥云一如那场千年雪之前，壮丽而久远，透着神秘与威严，不可亵渎。神仙们此时正飞往天宫，想来是去天宫早朝，可那紫云台的方向我却怎么也望不穿。
望不见那锁仙柱延伸到哪里，又把仙魂束缚到何处灰飞烟灭。
紫云台是用来锁逆仙者的，以往违背天意的人都在上面被诛杀，他们的仙魂被永远地束缚于此，又或者神魂俱灭，散落天涯，不得超生，它显得那么无情冷血。
幼时的我很厌恶它以旁观的姿态立在天边宣读天意，我也曾发誓不会让它再有任何用处。
千年后，转教我羡慕起这种灰飞烟灭、飘飘无所似的存在。
我看了一眼阁楼下，那守宫的护卫已经换了不知几批，言几又宫易主我后应该不会有人来了，这些护卫百年后又会换上新的一批。
神们现在只知道言几又宫是藏天书的宫宇，看来不会有人还记得往事了，不知何处而来的风，让我有了些凉意。
宫内的银釭已经被瑞儿点亮了，虚晃的灯焰映在墙上像风中舞动的红妆，想来我是有些喝醉了，今天竟然想起这么多事。仙露支撑着我这副躯体，我靠着醉意产生的幻想苟延残喘至今，我想我被七重天放弃了也不后悔，所以我未出宫门半步，这里也不错，活在最美好的回忆和最真实的幻想中。
我擎着银釭在宫内走着，漫无目的，无尽的天书向我走来，我也向它们走去。
走到了卧榻处，躺在榻上我也准备小憩一会儿，我从未看清过未来，也许我闭上眼睛看到的就是吧，我打算这样在言几又宫熬完我长久的仙寿，带着我的秘密封存于此。
榻旁是一扇屏风，就着银釭的灯焰我看清了那雾雨青山，那屏间似有人斜倚......
我好像很久没有做过梦了，除了瑞儿，他们都说我活在梦里，可能真的时这样吧。
醒来时仙露的醉意已消了大半。
尽管很细弱，但我还是听见了宫里一阵微弱的呼吸声，我寻着这呼吸走去。
穿过一层层藏书阁，见宫内的银釭竟都被点燃，言几又宫照得亮堂堂的我还有些不习惯，也亏瑞儿那丫头点得过来，这么大的宫宇，连我都数不清有多少盏银釭，看来我把自己关在阁内的时候她也给自己找了些无聊的事打磨时间。
我轻声放置了银釭。
灯焰下瑞儿的脸被照得粉红，几缕青丝散乱在额前，她怀里抱着一盏未点燃的银釭，想来是准备点燃放上阁架，却困睡在书架下。均匀而缓慢的呼吸声显示她睡得很香，也真的累着了。
我没舍得叫醒她，但让她睡在书架下显然不妥，小心地把她手里的银釭拿掉，我不由得笑了笑，这小丫头还攥得挺紧的。
“嗯……”瑞儿不知道梦见了什么呢喃了几句。
替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我轻轻地将她抱起向榻边走去，许是灯焰晃着她的眼睛，她在我怀里眉头紧蹙着，双手紧抓着我的衣服，蜷在我的怀里，看这样子倒更像是做噩梦了。
这个时候她还真像个孩子，千年前向母亲要她，不知道她会不会怪我呢。
千年前自天宫出来后，我不再是少天主，还好有个小侍女，倒没有落得真正的一无所有。
我看着睡梦中的瑞儿苦笑着。
“少……少天主……不要去啊……”瑞儿做了噩梦在我怀里惊醒，眉弯像随风而动的灯焰慌乱，“啊，少天主我怎么睡着了，少天主怎么抱着人家……”
瑞儿醒来后发现被我抱在怀里，心里慌张不已，脸埋在我胸口害羞着，没敢言语，我慢慢把她放下，她没反应过来，腿一软差点摔了，羞羞怯怯地退了几步。
我伸手扶住了她，瑞儿站稳后理了理衣衫，我站在一边看着她这副不知所措的模样。
“比起少天主我还是更喜欢宫主这个称号，瑞儿你什么时候开始点这些银釭的，现在宫内亮得我还有些不适应。”
瑞儿笑着，从身后拿出块点釭石在我面前有些得意地晃了晃，这份可爱倒是千年没变。七重天上怕没几个人当我是“少天主”了，虽然我不在意这个称号。
我很喜欢瑞儿，她和我以前很像，不会拘谨七重天繁腐的天条。
“百年前宫主你进了藏书阁闭关，瑞儿就开始点这些银釭，还没点完呢，不过宫内现在倒是亮了许多。虽然只有宫主和瑞儿主仆二人，倒也不该如此寒碜，这些银釭宫主你看每个都雕着奇怪的符号，宫主你知道这是什么吗？”瑞儿拿起榻边我端来的银釭，指着一个符号向我问道。
那符号如流水穿云模样，镌上了风骨潇洒的线条，那是人间的行书写就的字，激起了小侍女的好奇心。
不知道我当初向母亲要她是对还是错，让她和我自囚在这宫内千年未出，我还陷在回忆中没在意她问我的问题，这实在算是一种幸运，不会让我再忆起那场千年雪。她很感性，对于我的事她很聪明，虽然她不曾知道全部但我话里话外也给她透露过些许。
我才发现榻旁的画屏也被她清理了一番，屏山笼在雾中显露出轮廓，从我这个角度看恍惚间以为她是那屏中之人，遗世而独立。
“剩下的银釭就不要去点了，瑞儿，宫内就你我二人，再弄就搞得像天宫一般都有些晃眼了。”
她听了这话，或许是在心里边开心着没有理我，转身对着那画屏看得出奇，我说过我喜欢她的聪明，可以看出她脸上依然充满着疑惑，但她没有来问我，或许真相已经在某次我饮醉或者梦语中已让她知晓了。
“宫主，你……”瑞儿看了那画屏，有些犹豫地问，“你喜欢千年前那场雪吗？七重天从不下雪，那场雪可持续了百年。”
我竭力使自己不那么痛苦，“那场雪融了后，我们便在言几又内未出了，那场雪也是这千年来我唯一还能记住的紫云天。它很美，我却看得很伤心。”我大胆地问了出来，“瑞儿，你后悔吗？如果不是我，你还在我母亲身旁，不必做我的侍女历经这千年沧桑。”
“瑞儿怎么会后悔呢，虽然已经过了千年，但在这宫中我也未感到有什么遗憾，总觉得恍如昨日。比起做天后的侍女我当然更喜欢宫主。”
我多希望这句话是假的。
我摸着瑞儿的头，看着我这个乖巧的侍女，忆起这场持续千年的梦，俗事千变，我真的错了吗？
“瑞儿，你想过出宫吗？”
“宫主想过吗？”
“想过，等......七重天再下雪的时候吧。”
“那瑞儿就陪宫主等这场雪。”
“可是紫云天已经一千年都没有雪了，你还愿意陪我吗？”
“宫主为什么要说出来呢，说不定明天就下雪了呢。”
“对呀，说不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