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旃檀(7)

    难怪一群人盯着他看,如今风光无两的探花郎,还打得一手好马球,想必女眷席上紧盯着不放的自然是官家亲指的未婚妻宜春郡主了。官家点了这样一个负心汉做探花,简直是老眼昏花。

    “她好爱他。”虔意扯了扯嘴角,目光却一直紧盯着球场,“要是这回谁让他进不了球,等一下场我就去给那人磕十个响头!”

    “你好恨他。”王惠吾没忍住,“哧”地笑了出来,“大可不必。”

    被她勾起兴趣,两个人索性站定了,聚精会神看着场上的情势。陶三郎勾着球一路策马,场上的小娘子没一个敢去抢他的球,只好远远放马在后面追着,曹郎君倒是勾了几次,都被他左挡右别避回去了,虔意急地直叹气,“别吧,怎么都不肯下狠手抢他的球啊,怎么考场上的探花在球场上还想做个探花吗?看郡主的面子怎么不让郡主自己上啊!”

    “总不好叫他吃瘪。锦上添花虽然是无可无不可的事,但是做了偏偏能让关系和气些。这一场打的基本上都是平辈,没人会讨无趣的。”

    眼见那陶三郎挥起鞠杆子就要使力,从后面忽然绕上来一匹骏马,马上苍青色衫子的郎君侧过身轻轻巧巧地一击,后面的人得了指示,纷纷上前追拂击杆,一一群人轰轰烈烈地又往另一方去了,留下个还没缓过神的陶三郎,一人一马孤零零在原地。

    “英雄啊!”虔意兴奋得直呼,一双眼紧紧跟着那马上的郎君不放。如果说方才陶三郎那一套风度可以称作潇洒风流,刚刚那位绿郎君简直叫做威武。

    驭马娴熟挥杆自如,一气呵成做下来简直有种用舍随心的气度,简直像叼着螳螂的黄雀,啧,没想到东京城还有这样帅俊朗老谋深算的正义郎君。

    “姊姊,快带我去给他磕头!太解气了!要是我,我非得抡起鞠杖敲他两杆子,把他脑子里那些浑水敲个干净!”

    王惠吾看她兴奋的手舞足蹈,只管牵着她的手,生怕她一不留神就像脱缰的野马一样飞奔出去。王惠吾示意她稍安勿躁,“你看清那人是谁了吗?你就火急火燎要去磕头。”

    “大英雄啊!”虔意急了,看他们一场打完,只恨看不清那位英雄的脸,不然非得好好膜拜一番不可。

    那位英雄仿佛也感应到了她灼热的目光,策马去拦球,刚好往这边来,虔意睁圆了眼睛,畅想着那该是张怎样绝世无双的脸,眉眼很好、鼻梁很好、就连嘴唇都很好,这样的马上风姿,还有些眼熟——

    “天杀的晦气玩意!”

    “你还要去给他磕头吗?”王惠吾问。

    “谁给他磕头?混蛋秃驴,腌臜泼皮!”

    “愿愿,”王惠吾笑着叹了口气,“你这脸就跟冬春日的天,一天十八变。”

    虔意也没管,感觉自己踩到狗屎一样闷头就往前走,在短短十余载的时光里头一次觉得苍天待自己太不公,又觉得很懊恼,也不知道这是多少次了,每每折服于某一位郎君的姿态、行止,满怀憧憬又荡漾春心时,偏偏抬起头看见的是那样一张晦气又熟悉的脸。

    说讨厌吗?有点,很讨厌!自己品行不端四处沾花惹草,夜夜笙歌花丛中的将帅,风流教法的嫡宗。不知道为什么,一看到那张脸,脑海里便会不由自主地想到赤条条两个小人盘踞在一起,一个还没出阁,连情爱是什么东西的清清白白的姑娘,一双眼就被他给脏了!真是晦气!

    有些欲哭无泪啊,一脚踹开面前的石头。王惠吾也不知道她怎么对那位宣国公意见这么大,又知道她心里头有事,只好谈起别的小郎来开解她,“我听说庾转运家的太夫人上你们家去了?”

    “嗯。”她闷闷地。

    围着鞠场的一条小溪两岸开满了桃花。轻红浅绛,滟滟而开。也有几个不上场打球的郎君,三三两两缘岸说话。

    “别敷衍我。”

    “没有敷衍你。”虔意叹了口气,一双眼再实诚不过,“我连那小郎的面都不曾见过几次,不熟得很。姊姊再要问我别的,我也不知道。”

    王惠吾不免笑了,挑眉问,“心里也不知道?”

    “不知道。”

    她随手一指,“喏,不就在前面吗。”

    果然传来一个极好听又熟悉的声音,带着初春三月的桃花色,温润如玉,“则正问郗娘子淑安春吉。”

    惠吾适时道,“才想起娘娘让我折些桃花回去。你们且慢慢聊,我替你跟素荣说一声,免得咱们跑出来,她们跟丢了该着急。”便轻轻巧巧地走开了。

    虔意还没反应过来,扑面而来一阵熟悉又陌生的香气,这才勉强看定了眼前的人,“庾、庾郎君春好。”

    庾五郎也不着急,往前比了比,两个人便留开些距离,彼此都有些心照不宣,渐次升腾出点莫名的情绪。虔意只觉得耳朵有点发烧,下意识握了握,却听他不紧不慢地说,“郗娘子,我们先前见过的。”

    的确是见过,打过照面,万事开头先道歉,“那日家里祖母让我与大哥哥出门,未及招待,实在抱歉。”

    庾直却微笑,兀自吟道,“梁园歌舞足风流,美酒如刀解断愁。忆得承平多乐事,夜深灯火上樊楼。”说罢站定了笑吟吟看向她,“小娘子们高乐,却不记得在下了吗?”

    “那天樊楼上吟诗那位,是你呀?”

    “正是。当初见小娘子倚楼而望,这才贸然吟咏,实属唐突。”

    她待他便多了几分珍重,一下子肃然起敬起来,还有些故人重逢的欣喜,“不碍事,不碍事。被俊俏的郎君偶尔唐突一下没关系的。”

    “……啊?”

    “哦,我是说那不算唐突。”

    “哦……哈哈。”

    哗啦这么你来我往,刚刚营造起来的暧昧情绪便跟水面上的涟漪一样,荡漾着荡漾着烟消云散了。

    两人保持着孔夫子允准的距离游园,虔意只管盯着地上看,庾直心中约莫知道年轻小娘子羞怯,颇有种含蓄之美。

    家中祖母一心想为他迎娶郗家三娘做正室,其实一开始他无可无不可,只是自己这样的功名,配郗家她也算得上高嫁。近来人人都夸赞他文采华荦,可是二甲终归是二甲,并非榜眼更不是状元探花,没有尚公主郡主那么好的福分,眼前这个人,姿容尚可,看上去还有些呆头呆脑的,有时还算可爱,也不是很排斥。

    更何况还有那样一段前缘,日后传出去也能算风流佳话,不必陶三郎差。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就着眼前的桃花吟咏,惯例是要自谦一番的,“在下不才,见此三春盛景,偶得一句,愿与郗娘子赏鉴。”

    随后顿了顿,煞有介事地念,“扫将眉上黛,染作此烟罗。不知娘子有何高见。”

    她有什么高见。她的建议就是文化人不说人话,总喜欢说些人听不懂的话来展现自己的高雅。

    虔意很真挚地说,“没有什么见解,只有一些似懂非懂的小小疑惑。”她说着指了指自己的眉毛,东京城流行的弯月式,话语中带着几分尴尬的不解,“女子的眉黛是这个,它是青黑色的,郎君这词句虽然华丽,可是眉黛染不了烟罗,染出来也不是一样的颜色。拿来比桃花,我觉得还是不太恰当。”

    头一回听见有人这样论诗,他觉得有些荒谬的可笑,见她是女子,还是压下性子来与她解释,“作诗讲究意境而非神似,娘子以此眼光看物,未免太刻舟求剑,缘木求鱼了些。如果娘子觉得此句不好,我也很想听一听娘子的句子。”

    她在作诗上面很不拿手,小时候最爱念的就是骆宾王的《咏鹅》,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多明丽直白!

    她最不喜欢在文字上弯弯绕绕地硬拗来表达一些矫情虚假的新愁,什么总思君啊、愁不知啊、恨无穷啊。

    譬如要骂那个裴用,用腌臜泼皮、下流的秃驴,就已经很能鲜艳地表达出自己的爱恨了,难道非要抑扬顿挫地感慨一番,骂“那个下流无耻至极、低俗不通人情、像瘟神一般晦气、醉汉一般地讨厌却有着闪烁的如同星星似的眼睛、雄鹰般矫健的身躯却如此表里不一的肮脏混蛋”吗?

    人生苦短,哪里有那么多不可得不可求又刻骨铭心的爱恨。

    真让她说有什么时候生出几分纤细的悲伤,那也有。

    那是在替薛娘子的大爹爹守夜的晚上,她在郡公府的后园里,枝干凌厉张扬地伸向天地,她于春风料峭里第一次有了些失落的彷徨,后来与那人提着灯笼一起走,看着孤孤单单地一盏灯笼却踏实地照亮眼前的路,知道虽然终有一日此地此人风流云散,在月亮拨开浮云的时刻,天边长庚星熠熠发光,也有一瞬间无以复加的宏愿与真诚。

    那是几番在汴河的春风里送别,送别薛姊姊,送别二哥哥,那是在放榜当日看见嬉笑怒骂的众生,而生出一分难言的悲悯,却又知道自己也身处其中。

    新与旧之间不断地断裂,裂痕只会越来越大而无法弥合,是故人已去永不会再回来,只有大爹爹种下的橘子树,日复一日在春夏秋冬的雨水中生长生苔。

    长沟流月去无声。

    而眼前的人还在等待她的回答,她只好暂时摒弃一些芜杂的思绪,勉强笑着说,“我也不会写,更不懂什么平仄对仗,想到什么便说什么,小郎莫要笑我。”

    庾直说当然不会,“小娘子并非完整地学过如何作诗,不知者无罪。且闺阁女子要紧的是女德女红,学的是如何治家的道理。娘子请随意说,我自当随意听来。”

    虔意便念,“嫩蕊纷其喜,深红未及多。若是要依着小郎的意思,用女子铅粉作比,我有一句‘绿萼为眉黛,新妆也未多’,不知可否使得。”

    她笑了一下,“其实私以为花就是花,无需用美人来比花。花之颜色各异,咏诵其本色,也算对得起造物无穷。”

    庾直嘴角有几分轻蔑地笑意,面上却还是庄重的,先例行夸了夸她有妙思,继而纠正她,“娘子读过《橘颂》,这很好。‘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这是屈子夸赞橘树的句子,我认为用在此处用典不当,可以再商榷商榷。直写‘嫩蕊’、‘深红’、‘绿萼’,过于直白浅近,往往落入脂粉庸俗之流,失了诗含蓄蕴藉之美。但娘子心胸中一片天真烂漫气息,还是颇为珍贵,已经比寻常闺阁之流要好上太多了。”

    “我不会说你们的话。”虔意安静地听着,末了却如释重负一般地笑,“小郎觉得我作得不好,可以直说,我并非心胸狭窄之人。实在不必想着法子夸我,避免让我太难堪。”

    庾五郎只道,“娘子有如此气度胸襟,先前听小娘子替薛娘子打理丧仪,在闺阁中便能运筹帷幄,想必日后定是个治家的好手。”

    这会她是真的有点生气了,隐约知道是谁把事情传出去的,又好气又好笑,便嗯了几声,随口将他糊弄过去。沉默着听他高谈阔论,尔后不发一词。

    庾五郎本来讲得慷慨激昂,见听者无心,一时有几分恼怒的挫败,也闭口不言,二人闷闷地往前走。

    那一边几位亲王国公们下了场,各自去更衣。在场上打得淋漓,自从怀远回来,甚少如此酣畅过了。

    三多只管狗屁地夸赞自家公爷是如何如何的威风。他将原先那件苍青色的团花衫子换下来,并不打算再上场,便换了一身群青色缠枝云纹的窄袖衫,从帐子里绕出来,沿着鞠场往回走。

    三多撇撇嘴,“公爷,您今日打了好几回喷嚏了。怎么整日就爱穿这种颜色的衣衫?太老气横秋容易泯然于众,在东京城里难得让小娘子们发现您的光辉。”

    裴用原本在走路,不知怎么忽然顿住了,凝神看向远处,嘴角泛起一阵冷笑,凉声道,“我有什么光辉?我年老色衰,我浪荡成性。我是风流阵里的将帅,我是花丛中的蝴蝶。”

    三多倒吸一口凉气,“倒也不要这么自暴自弃……”

    话还没说完,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一下子便明白根由。原来是那位郗娘子正跟一个年轻俊朗的小郎君沿着桃花溪闲散。他觑了一眼裴用,很有颜色地小心问,“那仿佛是今年二甲的头名。在金明池边受过官家的酒的。您要去看看吗?”

    “不必了。”他淡淡地笑一声,整理好袖口,自己折身走了,“郎才女貌年轻璧人,我一个老人家过去凑什么热闹?当着他们的面搔首弄姿,好吟唱一曲《乐游原》吗?”

    三多还在后面絮絮叨叨,“没必要如此自卑,虽然您老是老了点,还没到入土的地步,合该享受享受人世繁华……”

    “不会说话就守好你的嘴巴。”

    “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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