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霾压过天际线，整个天空暗沉无边，连太阳都黯然失色，城市在一张巨大的灰色布幕下苦苦挣扎，却丝毫无法挣脱，枯树枝被寒风吹刮，四处摇晃，发出阵阵哀嚎。

    风雪疾如刀割，大地失去颜色，这便是寒潮降临的预示。

    【现在是38寒潮期第7年，10月25日12时30分。】

    【所有学生注意，距离实验结束还有30分钟。】

    机器广播的声音空洞无比，如同一只僵硬的枯手与空气拉扯，无形的压力弹簧已经拉到极限，随时要分崩离析。

    听到这通报的内容，几个学生都同时倒抽一口气，还有一个急得低声哭了出来：“太难了，实在做不出来……现在该怎么办？”

    这场实验至关重要，若是做不出来，成绩一落千丈，很有可能就会被学院淘汰……淘汰，这两个字是很多学生的噩梦，是他们从进入十三院以来就一直在做的噩梦，虽然十三院的日子全然算不上舒坦，他们还是害怕从这里被驱逐离开。

    从外面看，十三院的实验楼是一座破败陈旧的建筑物，除了空间更大一些，跟学院的其他建筑并没有很大分别，都是一样密不透风，压抑冷漠，整齐划一。

    但此刻，楼里的氛围却相当紧绷。

    五小时前，当广播第一次响起，很多学生就闻言色变，抖如筛糠，却如同被电击无数次的小狗，瑟瑟发抖地顺从，早就放弃了反抗，随着广播，学生们乖乖排队走进考场，有几个人甚至面无表情。

    出现这种习得性无助，归根结底都是因为十三院严苛残酷的考核制度，学院对学生无情压榨，实验任务繁重危险，评分排线又十分严格，叫人叫苦不迭。

    而今天是寒潮来临前最后一次学业考核，也是最关键、最重要的一次。每个学生需要按照题目要求独立制作一组药剂，这份药剂也将成为全学年占比重最高的项目，其分数将直接影响过去一整学年的成绩排名。

    归根结底，学生们最害怕的，还是被淘汰——当学年结束的时候，排位在最后一名的学生会被直接拖去隔离区——那是让所有人胆战心惊、无比恐惧的地方，进了那种地方，就是一只脚踏进了地狱，就是提前宣告了自己的出局和死亡。

    十三院，全称第十三生物科学研究院，院如其名，成立的目的就是收编学生、培训和要求他们进行基因的实验与研究。

    百年前的核污染几乎毁灭了整个星球，从那之后，变异不断，蛋白表达的不稳定性陡升，人为的基因提升及优化就成了人类活下去的唯一途径，可惜，基因的研究浩瀚繁琐，各类实验危险复杂，眼看着一座座生物研究院拔地而起，寒潮都已经度过了38次，人类对基因的认知与研究，仍然与理想状态存在着很大的差距。

    广播响起，学生们按照编号，陆续进入考场。

    在走廊的人流中，一个身形瘦高、长相俊秀的男生转过头，在人群中来回张望，满眼急切。

    他几乎立刻就看到了他想找的人——那是个瘦小的女生，一头乱糟糟的黑发遮住眼睛，此刻正低着头，专心走在斜后方的位置。

    他们之间隔着十几个人，距离不算近。

    男生停住脚步，用身体抵抗人流的前进，伸手打招呼：“嗨！卡——”

    年轻清亮的嗓音直直穿过嘈杂的背景声，立刻飘进了对方的耳朵。

    女生闻言抬头，两人四目相对，男生的双眸瞬间点亮，在众人焦躁憔悴的情绪里，他的笑容格外灿烂夺目。

    他做出一个夸张的嘴型，还不停地打着手势，那口型明显是在说：“加油！祝你好运！”

    女生名叫卡妮，皮肤白皙，有一头茂密蓬松的黑发，发尾微卷，经常显得乱糟糟。她读懂了男生的唇语，眼睛里爬上一丝笑意，冲对方招招手：“谢谢你，大齐——”

    然而，就在此刻，身边突然有人尖叫一声，紧接着直直倒在地上。

    众人惊跳弹开，赶快后退，随即就是“砰——！”的一声，□□落地，发出沉闷的撞击。

    卡妮吓了一跳，顺着看过去，那学生倒在地上，还在抽搐，他身形有些佝偻，脸颊微凹，下巴稍微突出，眼睛小而深陷，此刻正茫然地盯着天花板。

    他目光呆滞，几秒后却声嘶力竭地叫起来：“不要考试！别让我去考试，求你了，我不考试……做不出来，我真的做不出来……”

    众人默默让出一条道，没人说话，但大家心里想的都是同一个念头。

    ……又疯了一个。

    在学院的高压政策下，偶尔会有学生精神失常，这种情况，他们已经不是第一次遇到。

    末日里，所有人都在求一个生存，但学院的淘汰制度却如紧追身后的巨大黑兽，张着血盆大口，平等地诅咒着每个人，咒他们最后都不得善终，终究会被这末世吞噬殆尽。

    卡妮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场景，方才只有她没跟着众人后退，此刻站到人群的最前面，地上那人的脸逐渐清晰，卡妮终于想起来，他好像是目前总成绩排名的最后一名。

    他是被自己的命运压跨的。

    看着好端端一个同学被逼疯，卡妮心里五味杂陈，犹豫片刻，她还是走上前，伸手扶起对方，这个过程有点艰难，因为男生胡乱挥舞，卡妮差点被他拽得歪倒。

    卡妮身后的女生神情不安，上前小声劝阻道：“卡妮，别管了……”

    卡妮却摇头，小声回答：“可是任由他这样当众出丑，总归不太体面。”

    然而两人话音刚落，走廊尽头立刻就出现了一个机器人，发出刺耳的警报声，警示所有学生：站在原地，不要轻举妄动。

    那机器人缓缓走来，学生们看清它的样貌，都倒吸一口气。

    它的外观是黑色金属质地，其实只有成年人三分之二的身高，并且没有任何面部表情，事实上，它连“脸”的构造都没有，却偏偏在顶端加了两个红色的光点，算是代表了眼睛，整个样子显得非常诡异。

    学生们胆怯地后退，留出空间。

    他们认得，这是一款专为长廊巡逻、维护秩序和强制执行纪律的高科技安保机器人，名叫“巡逻人”。

    巡逻人的内置非常高级，有高分辨率的摄像头和先进的智能芯片，可以与学院的治安系统无缝对接，当它发现有紧急情况时，能自己进行预判和预先处理，并同时与院长和教务长联系，从某种程度上说，对于学生的生杀予夺，它有着一定的先斩后奏的权利。

    然而，这些都不是最可怕的，据说它的机械臂坚硬锋利，可以刺穿并抓得住一切剧烈反抗的物体。

    眼下，这只冷酷无情的机械臂缓缓伸出，在众目睽睽之下迅速出击，其他学生还没有反应过来，它就已经将地上的男生揪了起来，直直拎到空中，只听清脆的“咔嚓！”一声，那似乎是手臂被折断的声音。

    滴答，滴答，几滴鲜红色的血滴落在地上，紧接着越来越多，红色血污很快沾满了一整块灰地砖，离得最近的一个女生见状，低低地哀叫一声，直接晕坐在地。

    但机械臂的整套动作动作锋利，毫不留情，更无犹疑。

    男生拼命挣扎，疯了一样地大喊：“别抓我，别抓我！我真的做不出来，啊啊啊啊但我不想死啊啊啊！”

    “别这样，他没做错什么——”

    卡妮有点着急，正欲上前，胳膊却被轻轻拉了一下。

    她转头看，又是敏儿，她形影不离的好朋友，刚刚劝她别管闲事的人。

    敏儿也一脸担忧，但还是抿紧了嘴唇，对着她摇摇头，无声地制止了卡妮。

    就在这空档，巡逻人又将男生一把松开，任由他重重摔落在地，然后叉住他的胳膊，拖着他的身体向走廊尽头走去。

    男生的叫声已经变形，凄厉地回荡在走廊上，像一块破碎的抹布，浸透恐惧和痛苦，但钢铁利爪全不在意，继续拖拽着，每一步都在羞辱他所剩无几的可怜自尊。

    惨叫的声音终于消失在墙角，整个过程不到三分钟。

    巡逻人维持秩序，向来利落干脆。

    走廊里的学生立在原地，目瞪口呆。

    这样的场景，就算不是第一次发生，就算已经有心理准备，还是给人巨大的心理冲击，没有人能不受撼动。

    巡逻人的声音仿佛暗夜里死神吹响的号角，你可以震动，慌张，恐惧，却无法反抗。

    在末世里，在阴森的十三院和冰冷的巡逻人面前，他们再次感到自己的命运只剩四个字。

    命如草芥。

    大家都沉默了。

    【全体学生注意，我是本次实验考核的“监考人”，现在，我要求所有学生立刻进入实验室，我将发布实验题目。】

    又是一声干枯机械的声响，在死寂的走廊里回荡，这是个新的声音，比巡逻人的更尖利一些。

    这不奇怪，在十三院，有很多不同种类的机器人，都是智能时代的遗留产物：“巡逻人”维持整个学院秩序，遇到学生作乱，直接拖走处置，而“监考人”则负责监视考场，并严厉惩罚操作违规的学生。

    当然，还有一些不那么恐怖、功能比较日常的低阶机器人，比如“信使”，负责在师生之间以及学生与学生之间传递消息；比如“餐饮师”，每日按点把难以下咽的谷物糊糊和能量补充条搭配在一起，分给排队等餐的学生。

    再比如……“猎杀者”。

    猎杀者是攻击型机器人，是学院里最高智能的机器人，没人清楚它身上带有多少种尖端武器，也没人想知道。

    不过好在，猎杀者的任务不是对内而是对外，它主要用于学院防御，在危急时刻，可以与外面的危险物种作战，用以保护学院的安全。

    卡妮每次念着这些名字，都觉得很讽刺。

    一个个都叫人，一个个都不是人。

    整个十三院真正是人的，只有这帮惨兮兮的学生们，手无寸铁，受人制肘，被各类机器人严加管束，得不到自由。

    而此刻，惨兮兮的学生们表情麻木地走入实验室，在自己的仪器旁边坐好，个个都是面如死灰。

    【本次实验考核题目为：制作一组药剂，能在5小时内抑制特定位置的脂肪细胞，达到可规划、可调节、可严格控制样品的瘦身效果。】

    【题目颁发完毕。】

    【计时现在开始。】

    众人心绪低落，一时间竟无人回应。

    三秒钟后，所有人瞪大眼睛，无法相信。

    “啊……啊？这是个什么题目，我是不是听错了？”

    一个匪夷所思的题目造成了巨大落差，让他们都愣在原地。

    他们虽然被逼着每天做生物实验，但也不是什么“生物实验”都做的吧……

    “这这是什么题目，要怎么做啊？据我说知，根本就没有这种东西啊！！”

    大家面面相觑，困惑不解，以前的考核虽然严苛，却没有这么荒诞，让人摸不着头脑，这不仅跟他们今年所学的东西毫不相干，而且看看这帮人面黄肌瘦的样子，他们的人生里根本就没遇到“减肥”这个需求……

    不仅他们没有，绝大多数人都没有，拜托，这个星球已经显而易见地走到了末世，到底谁还会超重，谁又有闲情逸致追求美体瘦身？

    可笑一群吃不饱穿不暖的学生，如今竟然要用制作减肥药这样的题目来考核自己全年的成绩，简直匪夷所思，然而监考人布置完题目就离开了，没有任何多余的解释。

    实验室的门锁“咔哒”一声落下，墙上屏幕亮起，鲜红色的倒计时开始了。

    每个实验室的学生都开始叽叽喳喳地讨论起来。

    “我们现在该做什么啊，我连从哪里下手都不知道……”

    “别说你不知道了，谁知道啊……至少该提供一点实验原理吧，或者给个配方也行啊！”

    “可是据我所知，根本不存在这种药物，哪会有现成的配方？咱们难道要现场设计？那肯定来不及啊……”

    “嘘——快做吧，做不出来，搞不好跟刚刚那个谁一样，直接被拖走了……”

    议论半晌，还是毫无头绪。

    时间一点点流逝，回想刚才那个下场悲惨的男生，学生们从窃窃私语转为焦灼无助。

    二号实验室里，敏儿拽拽卡妮的袖子，轻声问：“现在怎么办啊，卡妮？”

    她已经很小声很小声了，但其他女生仿佛就在等待这一刻，全部刷刷刷转过头来。

    “对啊，现在怎么办啊，卡妮？？”

    整个实验室九个女生，全都殷切地盯着卡妮，九双眼睛灼灼放光，仿佛马上要饿死的松鼠，突然发现了一颗新鲜香甜的坚果。

    众人：“现在怎么办啊，卡妮？？？”

    卡妮：……怎么又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