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宣懿愠色难掩,不等桌前的两人回应便夺门而出。

    顾绛桓面上仍是一派镇静之色,旋即轻抖下长袖,乖乖听了她的话起身,跟在她的身后拂衣而去。

    折腾了大半日,已到申时,太阳渐渐偏西。

    身下的影子斜斜拉长,她踏着影子在前走得极快。身后他也没有制止的意思,只默默跟着,悄然加快了步伐。

    宣懿一把掀起马车厚厚的毡帘,在一边坐了下来,伸手给自己倒了杯水,似要压下心中怒火般一饮而尽。

    她胸腔上下起伏着,久久难以平息。

    随后抬起一双眼望着车顶出神,一声长长的叹息后,将头倚在了窗旁。

    这般独自静坐着,过了不知多久,她的眼眶逐渐传来带着酸涩的温热,她不仅是气愤,更是替自己感到伤心不甘,父母早逝偏偏又摊上了这种亲戚,无奈摆脱不得。

    他们远在卞南之外的宅子早被宣二叔赌输了去,若是她执意将二人赶出宣宅,那时二人无处可去,叔母定在大街小巷里满处哭惨,说她没了良心赶走抚她成人的亲戚,最后闹得人尽皆知,她也不得安宁。

    她得知二叔是个赌徒的事儿已不是一日两日了。

    前些年宣二叔暗中输了不少钱,整日里都想着翻本,于是偷了宣宅地契,非要去再赌一次,就是那一次差点将宣家的宅子也给押没了,若不是宣懿得了小丫鬟的消息,发现地契不见了她及时赶去制止,此时怕是连家都不保了。

    她那次差点就与他们二人翻脸个彻底,可宣二叔直跪地认错,说自己知错了,日后定会戒赌,还提起后厨的菜刀,说要自断一指以明志。

    叔母则在一旁连哭带嚎地拉着他,苦苦哀求着宣懿替他求情,场面一时惨烈。

    宣懿此时只觉得自己那时还太稚嫩,竟然信了他们夫妻两个搭台子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的把戏,在心中又暗骂自己几句。

    她轻轻拂去盈满眼眶的泪,深呼了几口气试图使自己平静下来。

    毡帘微动,从外探进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缓缓将毡帘抬起。

    顾绛桓只探了半个身子进来,他低眼望她,只一眼便发现她眼角泛着红。

    动作突然止了下来,他挪开目光,“还需要时间吗,我可以在外面再待会。”

    他询问的语气很淡,却夹着些无措。

    她垂眸摇了摇头,偏过头去吸了吸鼻子,清了两下嗓子:“不用,上车回去吧。”

    声音还是带着哭后的沙哑。

    顾绛桓没有说话,高大宽阔的身子整个穿过毡帘却没发出什么声响。

    他坐在了对面,但两人的视线也因此变得难以避开。

    不知怎的,哪怕偏着头也能感受到对方的余光,两人都有些窘迫。

    宣懿犹豫再三,还是开了口,“不如你坐过来吧,这样就看不到了。”

    顾绛桓凌白玉般的指尖轻轻扣着膝头,闻言抬眉,一时没反应过来。

    “看不到,什么?”

    他这才看清眼前的少女眼里仍是噙着泪光,见他望了过来,忽地似一汪小泉涌了起来,愈盈愈满,仿佛马上就要聚成颗透明的珍珠滑下来。

    他眼底没来由地闪过几分慌乱,喉头动了动,缓缓起身挪了过去。

    他刚坐下,余光就瞥见身旁的人儿眼泪就如断了线的珠子般大颗大颗落下。

    目光移向她,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他向来冷若冰霜的俊脸上,难得地浮现出了复杂的神色。

    似鬼使神差般,他的食指微曲,蓦地落在她的眼角。

    指尖轻移,拭去了她眼角的湿濡。

    他因站在寒风中等了许久,手指冰冷的触感碰上她温热的皮肤的瞬间,似一股电流般穿过她的身体。

    她惊诧不已,抬起那双泪盈盈的眼,遇上他的目光的瞬间,委屈涌上心头。

    涌上来的泪完全遮挡住了她的视线,使得眼前的人面容模糊不清。

    她不再管那么多,扑上前去搂住了他的脖子,小小的脸整个埋在他的脖间,身子因哭泣抽动得更剧烈,却隐忍着,没发出多大的哭声。

    她的指尖微微陷进他的外衣,声音如蚊蝇一般小,嗫嚅道:“绛桓……”

    突如其来的动作让他不知该如何应对,拭泪的手臂悬在半空,只任由着她搂着发出阵阵呜咽。

    怀中似幽幽飘来一阵清淡的花香,还混着各类中药的芳香气味。

    毫无疑问,钻入他鼻间的是独属于眼前少女的芬芳。

    他的眸光左右摇摆着,欲言又止最终却还是选择沉默。

    片刻后怀里的人泣声渐止,她缓缓起身,用手抹了抹通红的小脸,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道:“让夫君见笑了。”

    顾绛桓几不可闻地吸了口气,转身手扶两膝,坐得端正。淡淡说道:“见笑倒是不至于,只是与他们置气却没什么必要。”

    宣懿扯了扯嘴角,点点头。

    见她状态缓了下来,两人无言,又回归到平时的沉默中。

    此时马车却忽地刹停了下来,宣懿一时不稳,朝着身侧倒戈而去,却被他一手护住了双肩,稳稳地搂了回来。

    她抿了抿唇,没说话。

    顾绛桓松开手,声调抬高了些,朝马车外问道:“发生何事。”

    “是来找夫人的,是祝家的下人。”车夫答道。

    宣懿闻言正了正神色,抬手拨开窗毡,果然是祝家的小厮,她询问道:“可是祝兄有事寻我?”

    小厮弯腰行了个礼,回道:“不是不是,是大夫人,大夫人派我来寻您。我到了侯府听说今日您二人回门了,便在这候着您。”

    宣懿微微蹙眉,祝大夫人?寻她作甚,难道之前的蛊毒还没失效?这是寻她看病来了?

    “夫人可是有何不适吗?”她继续问道。

    “前些日子夫人确有不适之症,府里雇了位大夫,便治好了。今日夫人寻您似乎也与这位大夫有关呢。”

    宣懿被这话说的一头雾水,“哪位大夫?”

    小厮挠了挠头,回道:“这小的也不知啊,不过好像是因为前些日子您送三夫人的那镯子,大夫说仿佛是昔日友人之物,便问了大夫人镯子来历,这才来寻您。”

    宣懿心里咯噔一声,什么昔日友人之物,胡扯!

    那赤金镯是她存了许久的银两,买了金料到铺子上去锻的,纹饰都是她一手亲画,世上仅此一只,断不可能是他人的东西。

    据他所言,那蛊毒似是被这不知来头的大夫解了。

    她更是觉得心里打鼓,寻常的医馆先生是定然不懂这些的。

    倘若蛊毒未到期限,除了施蛊者自行可解,便只可能被控蛊能力更胜一筹的人解开。

    既然那毒不是她自己解的,那便只有第二种情况。

    这所谓的大夫,是懂蛊之人。

    若真是这样,估计他已看出是有人在金镯上动了手脚,这是故意引她出现呢。

    她攥成拳的手心微微渗出汗水,楞着神并未答复车外的人。

    那小厮见她没反应,又叫了声,“顾夫人?”

    她乍然回过神,有些犹豫,不知该不该去这一趟。

    又扭过头,望向身旁的顾绛桓,问道:“夫君,你今日可还有旁的事?”

    “没有。”他如实答道。

    “不如一同去吧,祝府。”她眼底闪着细碎的光,似有几分期盼。

    他看着她脖后的那个黑点,犹豫一瞬,应道:“好。”

    倒是没想到他答应地如此快。

    “顾侯与我同去,应当无碍吧。”她转头朝窗外的小厮说道。

    小厮忙摆手道:“怎么会,怎么会,您哪里的话!”

    说罢她便喊那小厮上马车,他也识趣地跟车夫坐在一块。

    车夫一鞭挥去,马车便转向朝着祝府方向驶去。

    她坐在车里眼神四处游走,斟酌着刚才的那些事。

    倒也有可能是自己想多了,她想着。

    或许是那人错认了镯子呢,看错了才误以为是故人的首饰。

    但是,若真是她猜的那样,恐怕来者不善。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无论是何种情形,总要面对的。

    她甩了甩头,没再继续想下去,

    祝家离此处并不远,马车行了段路程后便停了下来。

    二人下了马车,寒风更是瑟瑟。冬日里天暗得早,此时的天边已被暮色浸染。

    面前,祝家府邸已是灯火通明,如此宏大的一座府邸,屋顶还都是金漆雕木,琉璃作冠,红墙黄瓦,雕栏画槛,富贵程度可窥一斑。

    小厮领着他们跨步而入,只见院落中虽是天寒时节却还有花团锦簇,一带水池清澈潺潺。

    三人绕过曲折游廊,便是挑高的门厅,气派的两扇大门挂着厚厚的毡帘,对外敞开着。

    正是祝大夫人的居处。

    小厮伸手替二人打起了毡帘,他并未进去,只在门口候着。

    刚挑开门帘,里边融着沉香气味的暖意扑鼻而来。

    祝府里时时烧着名贵的金丝木炭,仅仅一钧便值百金。

    但燃着却能使房中在天凝地闭的冬日如夏日般温暖。

    宣懿提袍走入房里,一时被热得有些不适应,只好将长袍解开拿在手中,里边着一件襦裙,罩着轻薄的纱披肩,香肩隐约可见。

    顾绛桓跟在其后,瞥见后却挪开了目光,不动声色地微微皱眉。

    她打眼环顾了四周,却没看到祝大夫人。

    她唤了个站在一旁的丫鬟,问道:“大夫人怎得不在?”

    丫鬟福身行礼,低着头回道:“顾夫人稍候片刻,大夫人尚在礼佛,约莫快来了。”

    宣懿点点头便没说什么了,她一向知道这祝大夫人是最信神佛天命之类的。

    房中宽敞静谧,忽闻一阵不紧不慢脚步声传来。

    隔开偏房的纱帘后出现一抹高挑的人影。

    她移目望去,只见一只阖起的折扇伸出,轻将那纱帘挑了开。

    一张似曾相识的俊俏面容映入眼帘,轻笑着朝这边走来。

    她定睛看去,不是别人,竟是在市集上见到的那个给她算命的男子。

    身后,顾绛桓的眉心陡然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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