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林

    许望娣和许卿戎从村口买了肉回来,家里已经来了人。

    院里放着几个用红布包裹的箱子,还系了大红花,甚是喜庆。

    农家的墙薄,不隔音,许父稍显献媚的话便透出来:“我家招娣长得好看,关键是能生儿子……”

    这话里的称呼叫得亲昵,却掩不住生硬,许卿戎心里一阵恶寒。

    隐隐有许夫人小声的应付,听来很是勉强。

    许望娣拎着肉,望着那堆喜庆的物什,又听了屋里爹娘的话,眼眶禁不住地泛红,“招娣……”

    许卿戎却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手上揪去袖口上的一根线头,又拍了拍许望娣的后背,淡定道:“姐姐,莫听。你且先去处理了这肉,将饭烧上。”

    许家这三个姑娘性子都柔弱,从前也就许大姐能硬气些,让三个人不至于在家里还受冻挨饿。

    许望娣是三个人里面性子最软和的,这会子她还没来得及想明白怎么妹妹像变了个人似的,倒是先下意识地跟着许卿戎的话去做了。

    许卿戎见许望娣进了厨房,收回视线,贴近了墙细细地听。

    她的寿命仅剩下三日,在三日里若要让武术文化得到传播,那最快的途径,便是在这村子里。

    可她现在顶着许招娣的身份,许家村不大,家家户户都相识,她一没号召力,二没可信度。

    根本行不通。

    或者写些宣传,在村子里四处张贴……

    可许家村这么穷的地方,上哪去找笔墨纸砚?何况张贴了,村子里又有几个识字的人呢?

    而且……恐怕她在村子里待不长了。

    “你这姑娘不错。”许卿戎听到屋子里传来一个陌生的男声,“若是没别的事,这姑娘今天便跟着我走罢?”

    许父早就想卖了许招娣,这话自是正合他心意,忙点头哈腰地应和:“是是,您今天便领走罢。”

    在院内听至此处,许卿戎心里有了想法,她三步并作两步靠近门前,不打招呼便推门进去,“且慢。”

    ——若是来的这人急着带她走,她何不拉上许夫人和许望娣,趁机在中途逃了?

    若是能出去,那就一切都好说。

    屋里的人见了她,均是一愣,特别是许父。

    他见许卿戎束了马尾,头上连一根竹簪都没有,只系了一根发带,看来毫无贤惠之感,这……这如何像样!

    “你怎作这副打扮?!”许父斥完这一句,又转向屋里那个男人,赔笑道:“让您见笑了,她平时不这样的……”

    许卿戎未施粉黛,发型简单,反而更显出她容貌上等。

    “不妨事。”那男人可能是许卿戎即将嫁的大户人家里的小厮,他打量了一下许卿戎,露出一个笑,却如何看都叫人不舒服。

    他说:“等姑娘到了府上,自是按照我家大人的想法打扮。”

    许卿戎听了半天,没作任何回应,只待那小厮的话说完,开口:“小女子有个不情之请。”

    “讲。”

    许卿戎便讲:“我自小在许家村长大,此番出嫁,归期未知,舍不下家眷,不知可否让娘亲与家姊一路相送,到达后再回来呢?”

    旁边许夫人脸上露出意外之色,似是未曾想到。

    既是买卖性质的亲事,那嫁过去也不可能谋个什么高的位份,也必然不会遵从一些习俗。

    这个要求想来是很好答应的。

    如许卿戎所料,那小厮只略一沉吟,便说:“可以。不过我家大人只许你入府,至于你的娘亲和姊姊,到了府外便自行离去罢。”

    想来也只能是这样,许卿戎略颔了颔首,道:“那便麻烦您了。”

    那小厮动作快,可能也是瞧不上农家的饭菜,没留下来用饭便要带着许卿戎走。

    许夫人还好说,多少有个心理准备。

    倒是弄得还在厨房烧饭的许望娣着急忙慌的,跟着一起上了家里的牛车,望着前面马车印下的车辙印,才想起来问一句:“招娣,这是……?”

    小厮断然不会同她们一起坐牛车,他在前面缓慢行驶的马车上,那马车本是给许卿戎准备的,无奈许卿戎以“想多与家人温存”的理由拒绝了。

    临了还落了一句不识好歹的嘲讽。

    许卿戎坐在车头赶着牛,刻意放慢了些速度,确保声音传不进前面的车夫耳朵里,才侧头,对两人道:“若要让你们脱离原先的生活,你们作何想法?”

    许望娣和许夫人一愣,似是没想到她怎会有此一问,许望娣先开了口:“……那自是欢喜的。”

    她垂眸,声音也低了些,混在车轱辘转动的声音里,许卿戎险些没听清,“……我不想干活了,我还想学刺绣呢。”

    许夫人年纪大,早就习惯了过这种日子,她虽然也不喜欢,但若说换一种生活方式,她没想过,也想不出能如何。

    “苦日子过习惯了。”她顿了顿,再开口时声音里压不住哽咽,“你去了那夫家,还不知道过什么日子呢……我也见不到你。”

    许夫人红了眼眶,许望娣将手抚上她微弯的背,沉默着试图安慰她。

    许卿戎拉起许夫人粗糙的手,眼神宁静,“那你们可愿随我一同走?”

    “这……这话是何意?”许望娣脸上神情一顿,随即瞳孔泛起惊讶之色,“难不成……”

    “嗯。”许卿戎答她,“走出去,离开这里,过好日子。”

    这里生活的女子太苦了。

    许卿戎摩挲着许夫人结了厚茧的手掌。

    许家人尚且如此,那其他的家庭呢?女子没有自保能力,没有谋生之技,只能将一生的岁月蹉跎在柴米油盐里。

    或许她们会看到,每日清晨,一方小窗里透进来一束苍白的光,斜着打在她们扫过的地板上,一粒粒尘埃鲜明而朦胧地浮在那束光里——

    可也仅此了。

    她们至多看到这束光,看不到越过柴米油盐外的世界。

    许卿戎不禁抿唇。

    她一开始只想弘扬武术文化,为了在自己不多的生命里再做些贡献。

    可现在,她想尝试拯救一下这些困囿于这个时代的女子。

    山林间掠过飞鸟,翅膀扑棱棱地打晃生了新芽的树枝。

    许卿戎:“若愿意,我便带你们走。”

    许望娣不可置信,一口气堵在喉咙里,呼不出来也咽不下去。最后噎得她眼睛里泛起泪花,泪花凝成珠,连成串,从眼眶里滚落。

    她没有主见,轻易地便会跟着别人的思路走,尤其眼前的人还是她妹妹,她便更信,即便许卿戎的话在许夫人耳朵里像极了天马行空,“好,好……招娣,我信你。”

    许夫人犹疑着,却也愧疚着。

    ——若真有这样的事,也应该是她带头,而不是……

    “娘。”许卿戎喊她,不是催促,只一声,如晨钟暮鼓,拢回了她飘散的思绪。

    许夫人点点头,总也不会有比现在更差的结果了,起码……她不想卖自己的女儿。

    许卿戎便启唇:“好。”

    一个字,掷地有声。

    几个人在牛车上屏息等着,一点点拉远与马车的距离,许卿戎一双眸子盯着前方的马车和路,嘴上道:“待会儿到了那个岔路,我们便拐弯。”

    另外二人点点头。

    马车缓速前行,径直过了那个路口。

    许卿戎驶着牛车,急追上去,到了岔路口时刹住,转弯,而后提速一口气驶了几百米。

    她回头望望,尚能看见路口,这距离不够,便继续走,还抽空道:“牛车会留下车辙印,他们要是发现了,很轻易便能追上我们。”

    “所以,再走一段路,我们弃车。”

    牛车颠簸,许望娣和许夫人死死抓住车的边沿维持平衡,许夫人见许卿戎还有提速的架势,惊魂未定地提醒她:“招娣,你慢些呀,这牛车会散架的。”

    “我尽量——”颠簸声大,许卿戎只得提高了声调。

    此时接近正午,春天的日头还算温和,饶是如此,许卿戎还是出了一身的汗,她回头望了望,这一望吓了一跳——马车竟在那路口,一点点地逼近。

    怎的如此之快?!

    许卿戎从包袱里掏出一颗苹果,又抽出她早就放在车上的一根长竿,用草绳拴上苹果,又将竿子系到牛身上,使苹果垂在距离牛丈远的地方。

    牛拉了这么久的车,自是又饥又渴,它追赶那拴在自己身上的苹果,一时半会倒跑得不慢。

    许卿戎不再驾车,她回头对二人迅速道:“他们追过来了,我们跳车。”

    她伸手指指南方的成林的树,语气沉着:“朝着那里跳。”

    许望娣惊愕,但没多问什么,也没作任何犹豫,待许卿戎说了跳车之后,率先跳了下去,而后贴着边,迅速隐进了树木的空隙里。

    ——到底是农村姑娘,动作利索。

    许夫人也跳下车,许卿戎殿后。

    三人进了树林,看着牛车跑远去。

    许卿戎又回头看远处的马车,拉着许夫人与许望娣躲得更深了些,却时刻关注着那渐近的马车。

    约莫一刻钟,马车从她们眼前驶过,去追赶前面那辆已经空无一人的牛车,并未发现跳车躲在这里的三人。

    许望娣手掌抚弄着胸口,悬着的一口气将将落下去,她大口喘着气,一半是累得,一半是喜得。

    “这是……成功了?”她转向许卿戎,期艾地望着她。

    “一半吧。”许卿戎收回看向树林外的视线,一直抿得平直的唇角扬起一些,显然也是高兴的。

    “接下来呢,我们上哪去。”许夫人问。

    离许家村近的镇子是万万不能去的,那伙人必定会去镇子里寻,此时她们去了便是瓮中之鳖。

    许招娣从前经常去采买东西,还不肯只认一个镇,各个镇子都去,因此许卿戎接收的记忆里有很清晰的路线。

    她于是道:“我们绕远路,去清水县。”

    许望娣点头,跟着许卿戎往林子里走,许夫人落在后面,前面的两个人停住脚步,回身等她。

    许望娣喊:“娘?”

    许夫人应了一声,隔着枝杈看方才走的那条路。

    她从小便在许家村,过的都是苦日子,干的都是粗活累活,还连累了女儿。

    生了个儿子也不孝顺,全随了爹去……

    她没什么留恋,如今要离开了。

    许夫人回过头,跟许望娣说:“你今后……便不要叫许望娣了。”

    许望娣静着,等许夫人下一句话说出来。

    “叫许忘吧,忘记的忘。”

    许卿戎听着,忽然觉得绷紧的心松了些许。

    这样的时代背景下,躯体受压迫,思想还独立。

    ——甚是难得。

    眼见着许夫人又要叫她,许卿戎先一步开口:“我叫许卿戎。”

    没有结尾的语气词,像是一句自我介绍。

    “上卿的卿,戎马的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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