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房

    明熙十四年,惊蛰。

    刚下过一遭春雨,湿冷的潮气透过窗缝不断钻进逼仄的柴房,料峭春风不打招呼便破窗袭入屋内,正正吹在那蜷缩在角落的女子身上。

    许卿戎被冻得一个激灵,猛然睁开了眼。

    颅内炸开剧烈的疼痛,钝刀刮过一般疯狂昭示着存在感。

    许卿戎一手抵住额头,一手撑着冰冷的地面艰难地坐起来,皱眉打量自己的处境。

    一摞摞的柴火码在狭小的屋子里,空气雾蒙蒙地弥漫着灰尘,一根梁木横在房顶,边缘的地方蛀了虫,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她强忍着剧烈的头痛,很是不合时宜地想——自己不是出车祸死了吗,阴曹地府就长这个样子?

    【恭喜宿主绑定“武术传承续命系统”!】

    突兀地,疼痛深处,意识尽头,闷闷地响起一声脆亮的音色。

    那声音逐渐清晰,驱散了疼痛,犹响在耳侧:【检测到宿主生前为武术教练,遂将您传送到武术文化不发达的当今,望您尽己所能!传播武术文化!让武术文化得以在后世传承!】

    许卿戎懵了几息,反应了一会,她抬起手,翻来覆去地端详,半晌犹疑道:“我不是……死了么?”

    【您需靠弘扬武术文化续命,现为您呈现数据——】

    【初始剩余寿命:零日】

    【系统赠送寿命:三日】

    【当前拥有寿命:三日】

    许卿戎听着系统平直的声线,仿佛听到了自己的生命之钟在嘀嗒数着倒计时。

    ——罢了,本就已经死了。她甚至幸运得多,死后还能为社会做贡献。

    许卿戎在现代的身体早就已经因为那场车祸四分五裂,现在这具身体完好但瘦弱,手上皮肤粗糙,生有薄茧,不同于她原先常年练武形成的茧子,一看便知是因经常干那粗累的活计而磨出来的。

    原主的记忆缓缓地涌入她的脑海——原主是许家三女许招娣,一生都同她的姐姐们一起为家里的男眷操劳着。

    许招娣撑过了数九隆冬,却没撑过倒春寒,冻死在了柴房里。

    然后许卿戎便来了。

    许卿戎不再端详那只手,从柴房潮冷湿硬的地上站起来,抖落粗布衣裳上的泥尘草屑。

    她走近柴房漏风的门,正欲推门出去看看情况,破损的门却先一步从外面被粗暴地踹开。清晨的冷风裹挟着抖落的木屑一并闯进来,许卿戎抬臂遮挡,脚下撤步避到一旁。

    一道傲慢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怒意:“许招娣!滚出来!”

    许卿戎放下手臂,抬眸毫不避讳地凝视来人,一双眉眼压得极冷,显出几分肃然。

    厚厚的刘海遮住了大半眉眼,把那冷意也遮没了一多半,倒显落魄。

    来人是个少年,年纪看着并不大,身材甚至不如许卿戎高挑,但不失壮实,身上穿的布料也比许卿戎穿的好了太多。

    他是许家的小儿子,原主的弟弟——许福旺。

    许福旺显然没有注意到许卿戎那双眼睛,仍自顾自地宣泄着自己的不满:“什么时辰了!你在墨迹什么,还不去干活?”

    许卿戎并未理会许福旺,她将碍事的刘海拨弄到一边,推开后者径自走了出去。

    “你什么意思?”许福旺不可置信地转身,眼睁睁看着那个纤瘦挺拔的背影走出去丈远。

    他伸长手臂就要去揪许卿戎的衣领,粗短的手指还没挨上布料边沿,许卿戎早有预料似的转身,抓住许福旺的胳膊,猛地一拉——毫不客气地将人摔到了地上。

    许卿戎捏着指关节,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咔”声,地上许福旺龇牙咧嘴地怪叫着,她张口微微喘着气。

    ——许招娣的身体太瘦弱了。

    “爹——爹——”许福旺公鸭似的嗓音叫醒了整个许家院子,许父推开门,怒气冲冲:“一大清早就开始吵!吵什么呢!”

    许夫人畏畏缩缩地跟在后面关门,许父看清院内情况,赶紧上前扶起他的宝贝儿子,怒道:“怎么回事!”

    “许招娣她摔我!”许福旺顾不上拍去身上的泥土,大嚷着控诉。

    许卿戎就静静地立着,一言不发。

    “许招娣!”许父转向一旁的许招娣,正要发作,话到嘴边却被噎住——

    许招娣虽比许福旺高一些,但身形比许福旺瘦弱得太多,许父实在难以相信……

    况且今日情况特殊,不好随意发作。

    于是许父只咳嗽了一声,呵斥一句:“大早上的,不像话!”

    许福旺的委屈没得到疏解,许招娣他又不敢去惹,便气愤地走到墙角——

    许招娣的二姐许望娣在那里洗衣服,自刚才起便没敢出声。

    院子里的气氛太僵硬,那一点衣服搓洗的声音格外突兀。

    须臾,许旺福走过去,一脚踢翻了洗衣盆,冷水泼了许望娣一身,洗好的衣服也散落一地,沾了泥土。

    许望娣一语不发,只是从地上拾起盆子,在原地定住。

    “怎么,你也要打我吗?”许旺福姿态傲慢,眼睛鼻子恨不能长到天上去。

    许望娣被冷水泡得泛白起皱的手指攥紧了盆边,似乎是想要为自己讨些公道,但终究放弃。

    她低着头,欲挪步去井旁再打些新的水,却倏地被一只同样冰凉的手扶住了背脊。

    ——这手瘦得硌人,其上的力道却极稳、极重,令人安心。

    未及她回头,身后缓缓响起一声:“姐姐,莫怕。”

    这音色本应是细弱的,平时的音量也低低的,听了便叫人生出怜悯之心。此刻却带上不容置喙的坚定意味,与那轻柔孱弱的音色杂糅在一起,格格不入,但竟也叫人定下心神。

    许旺福一见许卿戎便有些发怵,他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

    “许旺福。”她直呼其名,一双眼睛古井无波,言简意赅:“道歉。”

    许旺福这么多年被爹娘惯坏了,家庭不富裕却养出来趾高气昂的性格,平时都是他使唤姐姐们,哪有反过来被使唤的时候?

    他一句质问便脱口而出,:“你敢命令我?”

    “如何不敢?”许卿戎直视他,“你以为你是谁?”

    “你……!”许旺福无话可驳,便要扬手去打被许卿戎护在身后的许望娣,后者下意识护住头脸,预想之中的疼痛却并没有到来。

    她颤巍巍地睁开眼睛,见一条细弱可见骨骼轮廓的手臂,横在半空,逆着春日清晨惨白的太阳,将那一轮刺眼的白色割成不均匀的两半。

    而那条手臂尽头,薄而细的手掌抓住那条粗壮的胳膊,将其拦在半空。

    许卿戎另一只手迅速出拳,将许旺福击退两步远,而后不动声色地揉搓着被震得发麻的手掌。

    “又做什么!!”许父今日没拿农具下地干活,倒是和许夫人不知在屋子里忙活着什么,听见院子里的动静,恐出什么变数,便再推开门察看。

    “一个两个的都不让人省心!”

    许父今日甚是反常,竟没如平日一样破口大骂,反而吸了一口气,尽量平和地转向许卿戎,“你今日不要做事了,自己去梳洗一下,再找村长夫人借些脂粉,打扮打扮。”

    事出反常必有妖。

    许卿戎没应声,面上倒是很听话地走了。

    梳洗打扮总不是坏事,接下来的事慢慢应付。

    她走到井边,不那么熟练地打了桶水,先拎到许望娣脚边,然后才自己舀了一些去洗漱。

    许卿戎将水舀到盆子里,清澈的水晃荡几下,映出一张和现代的她相像的脸。

    她从前习武,长相也或多或少带上了几分英气,看起来很爽朗的样子。

    而眼前这张脸,虽然像,但少那几分英气,取而代之的是几分我见犹怜的柔软。

    不得不说,这样一张脸,着实是好看的。

    许卿戎将刘海梳上去,长发用一根发带绑成马尾,如瀑的青丝泻在脑后,长长地垂落至腰间。

    她身形颀长,个子高挑,从背影看,倒像个清瘦的少年。

    许卿戎沐浴更衣用了半个时辰,再回到院子里时许望娣正在晾衣服,那衣服着实多,浸了水又沉,许卿戎便走过去帮忙。

    许望娣看着她的打扮,眸子中露出些惊讶,她开口:“妹妹,你怎作这副打扮?”

    许卿戎从盆子里拎起一件衣服,笑了笑糊弄她:“从前那样做事不方便。”

    这理由勉强让许望娣接受,她垂眸,也没多问,只说:“爹叫我晾上衣服去村口王屠夫家买点肉,说是今天中午有客人来。”

    许望娣抿了抿唇,还是说出自己的担忧来:“爹今日很反常,倒有些像前几年要把大姐嫁出去时的样子。”

    许家大姐嫁的是镇上的一户盐商,那家人富有,彩礼给的多,一分不落全进了许父口袋。这一嫁出去就没再回家过,也不知道过得怎么样。

    许望娣只提了这一句,许卿戎却想明白了。

    ——这是要卖女儿赚钱。

    从前许招娣是家里最不受待见的,恐怕许父早就想将她送走,但是又想赚尽她身上的最后一点价值——便是她这张脸。

    若不是要嫁了她,就是要将她卖去青楼了。

    而后者又不需要请人上家里招待,那便只能是前者。

    “没事。”许卿戎拍了拍许望娣的肩膀,心下稍一琢磨,觉得这或许是个机会——带着原主的姐姐和娘亲离开这里的机会。

    “左右我今日无事,待会儿买肉,我与你一道去。”

    许望娣惊讶于她的平静,她自己心里的担忧掩不下,怕自己妹妹是心里有苦但不说出来,她拉住她的手,道:“招娣,你别这样,实在不行我跟爹说说,我替你嫁。”

    她又垂下眸子,“本来……就应该是我嫁。”

    许卿戎力气大,几句话的功夫一大盆衣服就晾得差不多,她与许望娣对视,心下有自己的思量,“谁都不用嫁。”

    她说,“我带你和娘亲,离开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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