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言是在傍晚时分见到的兰行止。
兰行止二三十来岁,穿着一件蓝纹竖条的白衬衫,咖色休闲裤,身形颀长,文质彬彬,俊秀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的眼镜,镜片后面是一双乌黑的漂亮眼眸。
靖言对他的第一印象是兄弟俩一点儿也不像,弟弟活力四射,朝气蓬勃,哥哥温润清冽,气质斯文。
“唐先生,你好。”靖言礼貌地请门外的兰行止进来。想到这是一位大学老师,才毕业不久的她略有些拘谨。
“我姓兰,王羲之兰亭集序的兰。唐原是我的表弟。”兰行止准确无误地走向卫生间的位置:“发现的很及时,渗透并不严重。”
检查完天花板,兰行止说:“签字单。”
兰行止极其高效,靖言觉得他温和之下的底色非常高冷,立刻把桌上的签字单展开。
签字笔早已备好,就放在单子上。
和这种高冷高效的人交流反而让靖言自在,唐原的哥哥如果过分热情或者自来熟才让她苦恼呢。
转念一想,谁家房子天花板被水泡坏了还能热情的起来......
兰行止从进屋到签完字走出门外,一共只花了两分钟。
靖言见他就要走了,连忙道谢:“辛苦兰先生跑这一趟,谢谢。”
兰行止在门外的走廊站定,并未急着走,而是问她:“你搬来多久了?”
“还差几天就一个月了。”靖言如实回答。
兰行止微微点头:“我看房子和你住进来之前几乎没有变化。”
“我生活简单,上班下班两点一线,不会把房子变得乱七八糟的。”靖言解释说。她跟兰行止面对面的交流,总有一种在跟老师说话的感觉。
兰行止目光在靖言脸上扫过,说:“你搬来一个月,房子一尘不染,芝麻粒大的霉斑都能被你发现,你是不是有洁癖?”
靖言汗颜:“......没有洁癖,闲着也是闲着,唐原把屋子低价租给我,我多爱惜些也是应该的。”
兰行止:“如果是因为这个,租金是两方谈妥签过合同的,你可以正常行使房屋的使用权,没必要有额外的负担。还有,这套房子是我买来给唐原上学用的,房本上写的是我的名字,法律上我是房主,也是真正的房东。”
靖言面露。
兰行止:“唐原怕你有各种顾忌,告诉你这是他名下的房子。他还不够成熟,想法难免天真烂漫一些,既然我们见到面了,我就把实情告诉你。”
“......”靖言心中打鼓:“兰老师,那你的意思是......?”
靖言自己都没发现她对兰行止的称呼从兰先生变成了兰老师。
兰行止安静等待靖言的下文,结果没等到下文,靖言停住了。
兰行止说:“我没有什么意思,我只是不喜欢把简单的事情变得复杂,既然你租下了房子,以后关于房子上的事情可以直接找我这个法律上的房主。
我不喜欢兜兜转转,更不喜欢把简单的事情变得麻烦,唐原觉得这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小谎,我不这么认为,既然涉及到租赁关系便存在了一定的隐患,不如把实情说清楚,省得造成将来可能会出现的不必要麻烦。
当然,我也有私心,我不希望唐原养成说谎的习惯,哪怕是善意的谎言。谎言这种东西,只要说出了口,就会需要用更多的谎言去圆。”
兰行止说话没有温度,但却没毛病。
靖言尊重他的想法,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兰老师。”
女孩垂着眉眼站在门口,一副虚心听讲的模样,要不是兰行止就在这,恐怕会以为她是犯了什么错误正在接受谁的训斥。
兰行止伸手推了推眼镜,说:“靖小姐不要觉得低于市价的房租是负担,既然签了合同,随心所欲怎么住的舒服怎么来才是最划算的,如果你住起来太过拘谨小心,省下来的租金又有多少意义?当然,我相信你肯定不会有意破坏房屋设施。”
“谢谢。”靖言还是点头。
“不用谢。房子不租给你也是空在这摆着,楼上楼下两家都空着,隔水板要是一直没人修,等到我们自己发现不知道已经变成什么样,我该谢谢你才是。”兰行止很放心靖言住在这里。
人走后,靖言关上门,靠在门背上展开签字单。字锋俊逸的兰行止三个字跃出纸面。
靖言这才知道兰行止的名字。
到了晚上,快到十点钟,靖言停下了手头的工作,等待周放直播。
等待周放直播似乎成了靖言生活里的新习惯。
有时候周放会迟到几分钟,极少时候也有过提前开播。
静谧的等待时间里,靖言不由自主想到兰行止说的那些话。
兰行止说的是租房上面的事,但靖言思维不知怎的,发散到了自己跟周放的事情上。
她在想自己何尝不是把简单的事情变得复杂了。
也不知道当时是怎么想的,选择用路人的方式接触周放,这一路人,就路到现在。
难道要永远用路人猫咪向日葵的身份在直播间和周放相处下去吗?
一边每天都在期待隔着网线和周放见面,一边又要酸涩周放对待粉丝的态度。
周放的粉丝每一天都在增多。
除了线上的,还有线下的,他有那么多的粉丝,还会有越来越多的粉丝。
他和所有粉丝都是这样相处的吗......
如果有一天,周放知道猫咪向日葵就是靖言,他会是什么态度?
说起来他会想起来靖言是谁吗?
他会嫌恶靖言用这种方式去默默接近他吗?
靖言自己都想不下去了。
这种隔着一层朦胧窗户纸似的极其不坦诚的相处方式,像一只凶恶的野猫在她心上来回蹦跶乱踩,让她胡思乱想,让她心力交猝。
有一瞬间靖言觉得自己承受不了了,她想要去找周放坦白!
她想把窗户纸捅破,想要问周放是否还记得靖言?
想问他当初为什么爽约?
问他多次提起又三缄其口的重要的事到底是什么事?
问他尚未说完的话到底是什么?
靖言正襟危坐,把所有想说的话一股脑打在了手机上面。
可是当她注视周放的头像时,好不容易努力堆叠起来的所有勇气又都顷刻间倒塌了。
她怕自己还没有问完周放就下播了。
她怕周放讨厌自己。
怕周放又会像五年前那样,再次转身就不见。
她怕这怕那,患得患失,明明什么都没有拥有,却如此害怕失去。
但靖言很快就发现今晚的纠结是多余的。
即便她鼓足了勇气找周放摊牌,也摊不成。
因为周放今晚没开播。
十点的时候没播。
十点十五的时候没播。
十点半的时候依然没播。
靖言一直等到十二点。
周放的直播间始终沉寂。
不仅一晚,接下来的几个晚上,周放的直播间都没有过动静,他一声没吭地消失了。
靖言很难形容自己的心情。
如果不是直播间明明白白地摆在那里,她甚至要以为这一切都是她自己编排出来的异常白日梦。
周放停播的第四天,靖言坐立难安。
她约杨红莉下班以后去夙命酒吧。
杨红莉十分惊喜:“破天荒啊破天荒,你居然主动找我出去玩?”
靖言心虚地移开视线:“最近加班太多了,想转换一下心情。”
“很好很好,你会这么想就对了。”杨红莉高兴地挽着靖言的手,想起什么来了,问:“对了,你看的那个主播,怎么样了?这几天都没有听你说过了。”
“......”靖言悄然叹气。
看见靖言黯淡的表情,不用她多言语什么,杨红莉也猜到个八九不离十了,横竖不会是顺利。
杨红莉撇嘴:“言言,网络它虚无缥缈,一个人能戴好几副面具,尤其是主播,卖弄的就是一个人设,逗你开心逗你笑,让你忧愁让你伤,为的是拿捏住你然后套你的马尼。你说你现实中认识他,可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人都是会变的,何况现在还隔着网线。”
杨红莉口直心快,有什么说什么。
靖言在一旁默默听着,沉默不语。
两人到酒吧的时候才八点多,酒吧刚刚开门营业没多会儿,里面没什么人。
杨红莉一进夙命酒吧便问:“今晚有你们店里头牌的班吗?”
“哈哈哈,瞧你说的,什么头牌不头牌,我们这是正经酒吧。”歪躺在沙发椅上的小年轻噗嗤直笑,他染了一头蕉绿色的头发,坐起来伸手拨弄乱掉的发型,仰头对他们说:“你们问的是放哥吧。”
杨红莉挑眉:“对,就是他。”
“真不巧,放哥没班,放哥这几天都没班。”他站起来,对着杨红莉和靖言笑笑:“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钱莱,也是店里的驻唱,跟放哥是好哥们。”
钱莱多看了靖言几眼,问:“小姐,有段时间没见着你了,最近过的好不好?有没有把旧人旧事放下忘掉?”
“什么?”靖言微微吃惊,没明白他说的是指什么?
“没什么,随口一提。”钱莱笑着摆摆手。
看起来靖言已经不认识自己了。
但钱莱对靖言的印象还很深刻。
大概是在八月底的时候,钱莱第一次在酒吧门口见到靖言,她那样失魂落魄地站在门口犹豫,想进又不想进,最后是他给劝进去的。
钱莱说:“今晚第一班是我的班,我说咱们也算有眼缘,我给你们二位留个前台的好座儿听我唱歌呗?要是觉得还不错,可以点几首歌,哈哈哈。”
“好啊。”杨红莉一口答应下来。
杨红莉算是明白了,她们跟拽哥一点缘分也没有,每次来这,要么是周放不在,要么是在也赶不上趟。
三人坐到靠近驻唱台的位置坐下,钱莱喊来服务员:“二位美女来点什么?今儿个第一杯我请。”
杨红莉就喜欢这种爽快的人,说:“行,那你请,一会儿我多点你几首歌!”
“好嘞!没问题!你点的歌我一定拿最好的状态给你唱!”
杨红莉和钱莱相谈甚欢,靖言却心不在焉。
靖言在想钱莱说周放已经好几天没来上班了。
没想到周放不仅是直播停了,酒吧这边的工作也停了......
靖言没法不在意,她按捺住焦躁,插了个空挡问:“周放什么时候再来上班呢?”
钱莱:“不好说,放哥家里发生了点事,接了个电话就走了。”
“家里有事?”靖言眼皮一跳。
在靖言的了解中,周放家庭条件优渥,关系融洽。
在高中那会儿,班上多的是跟家里关系不好的同学,周放一身的亮光优点,可最让他引以为豪感到骄傲的,一定是他的家庭。
周放是个随性且大方的人,常常在周末邀请同学们去他家里做客。
他不是本地人,父亲在首都经商,这里是他母亲的老家,高三这年母亲带着他转学来到老家,父亲给他们母子在全市最好的小区买了一套三百平的复式小楼。
周放的父亲仍在首都,母亲陪读。他的母亲温柔漂亮,脸上总是挂着迷人的微笑,对周放请来的朋友们招待有加,凡是去过周放家的,没有不喜欢他母亲的,也没有不羡慕他的。
“知道是什么事吗?”靖言眉眼中浮现出担忧。
“这是放哥的私事,我怎么可能随便告诉别人——”话说到一半,钱莱对上了杨红莉的眼神。
于是他将身子向前倾,凑近到她们跟前,声音压得很低:“我就只跟你们俩说一点点啊,其实我也只知道一点点,放哥他妈,精神上面有点问题,很多年来一直在精神病院里养着,谁知道前几天放哥接到医院那边来的电话,说他妈夜里从医院跑出去了,丢了。”
靖言心中咯噔一下,差点没打翻手边的酒。
钱莱很惋惜的说:“我们放哥是个孝子,不说以前,以前我不认识他,不知道,就说在夙命,有好几个发财的大机会先后砸到放哥头上,搁我们谁身上谁都会抢着去干的,但放哥不干,他每个星期都要回去一趟照顾他妈,发财和妈,他选妈。”
杨红莉:“这很奇怪吗?选择自己的妈妈很正常吧?没想到周放看起来拽拽的,人却这么柔情,这反差,真是爱了爱了。”
“你说的轻巧,你知道那是多大的机会能挣多少钱吗,放哥又不是什么富二代,精神病医院的费用那么贵,换做是我的话,我肯定会选择多挣点钱。”
靖言只觉得耳边嗡嗡的,听不太清他们在说什么了。
她现在满脑子疑问,难以相信那个总是和蔼招待他们的周放妈妈精神出了问题,并且在精神病院住了很多年?
很多年是多少年?
难道周放高考后消失,是因为这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