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二，停灵的最后一日，众人前来吊唁。
林峦之一大早就来陪着迎宾，来吊唁的人见他对沈氏女关怀备至，悼词更加的情深意切。
沈芸英看着比前日还多的人，神情悲伤地感谢，内心却毫无波澜。
这些人，上辈子没来她没怪，这辈子来了她亦不感激。
直到两位穿着端正清雅的小厮，沈芸英心中才有了些波动。
“奴才静思，乃工部尚书之子韩迅身边长随，今日代我家公子前来吊唁云麾将军。”
“奴才季风，乃礼部尚书之子王相旬身边长随，今日代公子前来吊唁。”
沈芸英回礼真诚了不少。
这二人上一世也遣人来了，沈芸英记得很清楚。
上辈子她将父亲安葬之后，就随林峦之去西境练兵征战了。等几年之后，她重回京城和林峦之大婚，她想起这二人正欲拜访，却得知这两位公子早已丧生于天灾。
彼时二人刚才殿试中取得了榜眼和探花的好成绩，正是春风得意，前途一片光明之时。
哪知世事难料，两人遇上了百年难遇的洪灾。
正是今年仲秋那一场。
沈芸英暗暗记下此事。
夜幕降临时，钗衣终于知道了沈芸英要唱的大戏是什么。
“这怎么行呢？！”灵堂前，钗衣急得差点喊出声，她压低声音，“这太危险了！”
“不行，你不能去，我去找义父。”她站起来，准备走。
沈芸英连忙拉住她的手，看向她的目光坚毅：“人活着就有危险，上战场有危险，守城门有危险，走山路有危险，路过河边有危险，走在路上也可能被马车撞……若惧怕危险我就不会进书院，更不会入京。”
“沈姑娘，这不一样。”钗衣急得脸红，看向一旁跪着的景儿，“你劝劝你家小姐啊？”
景儿早已知道今夜的计划，一天都耷拉着没怎么说话，此刻低着头，眼眶早就红完了。
她不做声，钗衣便明了这件事是她阻止不得的。
她深吸一口气，索性回过身重新跪下，“说吧，有什么是我能做的？”
沈芸英目带感激地道谢，拉过景儿的手搭进钗衣手中，轻声道：“今夜之事我虽有把握，但凡事有个万一，不管我回没回来，寅时三刻你扮做我和景儿一起送父亲出殡。”
钗衣正要问如何能扮成她，转而想起沈芸英在外的模样——身体柔弱，不能说话。
她们身高相近，她只需遮上脸，披上不显身形的斗篷，就能扮个七八分像。
钗衣这时才反应过来，沈芸英此次入京是早有谋算。
是早就决定要救谢侯么？
钗衣深吸口气，提出不明白的地方：“城门寅时五刻才开，寅时三刻怎么出去？别人就不说了，林峦之肯定看得出来，被发现了怎么办？”
景儿也抬眼看来，眼圈红红的。
沈芸英笑着拍拍两人的手，眼中是动容的光：“我回不来，必定也不会让他出现。”
“你们在化州等我吧。”
-
子时，京城完全寂静下来。天边无月，星子也蒙上了灰翳，不如往日璀璨。
沈芸英换上男装，在夜色的掩护下出了沈府，她一身黑衣，在伸手难见五指的黑夜中快速潜行。
打更人敲锣走进素巷，路过某个荒废多年的院子时打了个抖，加快步子离开了。
他不知道，如果他此刻推开这家门，就会看见院子里站了一院的人，他们静静立着，神情肃穆，无声昭告着忠诚与决心。
陆掌柜选的这个小院不仅多年没有住人，僻静安全，离大理寺狱还近。
屋中站了三个人。
“方元？”眼见青年神游天外，陆掌柜叫了他一声。
“嗯、嗯，什么？”方元回过神就见陆掌柜十分严肃地盯着他。
陆掌柜眼神犀利，眼尾深深浅浅的褶皱都仿佛带着锋锐。
“你在想什么？是想死还是觉得十拿九稳了，今夜都敢分神。”
方元不敢与他对上眼神，面红耳赤地道歉：“陆老，我错了。”
“老陆，你也不要生方元的气，他昨天受了刺激。”岳阳揽着陆掌柜的肩膀劝慰道。
陆掌柜想说什么刺激？不就是处置了个叛徒。但看青年耷拉着头的模样，还是忍住了。
自那夜被人提醒之后，他们这几日都在调查此事，终于在昨日，不，确切的说是前日正月初一，终于抓到了叛徒——胡汉生。
当那个留着山羊胡的瘦削男人鼻青眼肿地被押到面前时，方元是最震惊的。
他年纪小又单纯，不比其他人。在沈芸英挑出他们中有叛徒时，他从没怀疑身边四个人。
真要他挑一个的话，他也会选交集最少的黑衣人。
他认识的胡汉生嘴硬心软，虽然嘴毒了些，但对人很好。
对他这样初出茅庐的年轻人，他常常嘴上不饶人，骂的刻薄，但每一处都是他们需要改进补足的。在每一次危险来临时，他会一边骂一边让人“滚后边去”，将人护在身后。
方元无法相信这样的人会是叛徒。
他想起昨晚的场景。
瘦削男人跪在地上，面对岳阳的逼问，他先是沉默抵死不答，但等陆掌柜一桩桩一件件地提起谢侯对他的好后，他终于动了。
他嘴唇干裂，牙齿被打掉了两颗，笑起来时一张血口：“别浪费口舌了，我是叛徒，杀了我吧。”
至于背叛的原因，他至死都没说。
他喝下毒酒，没多久就闭了眼。他的尸身被抬走时，方元还是恍惚的。
这是他第一次遭遇亲近之人的背叛。
“他不来？”岳阳指的是黑衣人，他身份特殊，他们很少提他的名字。
“他不来。”
岳阳点头，以为黑衣人有其他任务在身，没再多问。
沈芸英到了小院，先打了事先约定的暗号，才三两下翻过院墙。
她视线扫过静默的方队，推门入屋。
屋内三人转过头来，陆掌柜招呼她：“小公子，你来了。”
沈芸英颔首，走到桌前，铺开一张地图：“现在，我重述一下我们的计划，必须对时间的把控做到分毫不差。”
三人点头，目光严肃地看向地图。
……
深夜，整个京城被黑暗笼罩，大理寺狱内几豆烛火正燃着。
“今儿这茶怎么越喝越困。”狱卒张嘴打了个呵欠。
另一个人手拖着头，眼睛微眯：“我也是，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他转眼一瞧，发现有一个已经趴着睡着了，便也趴下：“我睡一会儿……”
“别睡，还要巡牢……”狱卒努力瞪大眼，眼睛渐渐合成一条缝。
他余光捕捉到一道身影一瘸一拐地走近，手摸向腰间的钥匙：“吴清，帮我巡逻……”
说完也未等人回答，也趴下了。
他们从不会听他的回答。
吴清走近，三人都已经昏睡了过去，他从狱卒的腰间取下钥匙，扫了一眼趴着的三人，转身往狱牢深处走去。
一步步走得沉稳又坚定，再不是一瘸一拐的模样。
……
“走水了，走水了！”
“快救火！”
“里面还有人吗？！”
“快去找人支援！”
丑时七刻，大理寺一角燃起大火，无边黑暗猛然被熊熊火光撕开了一角。
夜间值守的衙役奔走呼喊，所有人都在寻水救火。
颜梦源接到消息赶到时，火已灭了大半。
他神情严肃，抓着人问：“有无人员伤亡？”
黑灰花脸的衙役拱手答：“回大人，屋内的人都逃出来了，有人受轻伤，暂时未发现死亡。”
颜梦源松了口气，脸色好转了些，“起火因由呢？”
衙役摇头表示不知。
颜梦源放他去救火。
不一会儿，杜少卿骑马赶到。他散着发，脸色苍白，亵衣外只披了一件斗篷。
现在寒风正盛，颜梦源见着他冻得乌青的嘴，对他迟来的不悦少了些，还开口安抚他：“火势已经控制住了，你……”
杜岚焦急问道：“颜大人，谢招呢？”
颜梦源愣住。
颜梦源亲自带人前往牢狱，他小跑着，身边带刀衙役像一支利箭迅速进入狱中。
杜岚原本心中还有些侥幸，想着这场火是意外或者人还没跑掉。
等他看见几个狱卒昏倒在案，心彻底沉了下去。
颜梦源脸色也很难看，“把他们叫醒！”
几个衙役上前，想摇醒三人，却没想到三人被推倒在地也只是哼了两声。
这是被下重药了。
颜梦源额角青筋颤动，咬牙道：“打醒！”
杜岚猜到这是什么药，负在身后的手握紧。
在衙役掌掴狱卒时，前去查看的人回来了。
“回禀大人，谢招不见了，其他犯人也不见许多。”
“咚。”
刚清醒过来的狱卒听见这话又吓得昏了过去。
颜梦源马上下指令：“立刻派人守住门口，不许犯人逃脱！”
衙役还未动作，便被杜岚叫住。
“大人，”杜岚口中发苦，“请金吾卫支援吧。”
“谢招可能逃出大理寺了。”
被派去找金吾卫求援的衙役才出了大理寺的门，迎面碰上举着火把骑马赶到的金吾卫。
火光之下，为首之人亮出一块金牌，高声道：“在下金吾卫卫官徐成，闻大理寺起火率金吾卫前来支援，里面情况如何？”
衙役双膝砸地，惶恐道：“谢侯与一众犯人出逃，请大人支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