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子时,夜色浓重,是明月也化不开的墨色,寒风从大街小巷刮过,刮得人骨疼。

    知府走出府衙打了个摆子,他紧紧裹住自己单薄的官服,心中唾骂。

    小儿狂妄!不让人睡觉就算了,还要陪着吹冷风!

    再看一旁披了华贵大氅的少年人,心下更加郁卒。

    只见月光下,少年姿态高雅,着一袭白氅如临世仙人,白皙的下颌隐在白狐毛中,愈显清贵。

    仅凭一眼,便知此子并非池中物。

    也是,若为平常,怎会被右相看中。

    少年察觉到他的打量,转眸见他紧裹着衣裳不耐冷的样子,脱下大氅丢给他。

    浑不在意般,价值千金的大氅被他轻飘飘的一甩,砸进了知府的怀里。

    知府摸着还带着温度的大氅,诧异地看向他。

    “李公子这是?”

    “知府大人穿着吧,别因为在下染了风寒。”少年语气淡然,一身黑袍在寒风中尤显冷冽。

    “这怎么好意思……”知府嘴里这么说着,手脚麻利地穿上了。

    大氅料子极佳,知府一裹上便觉得活了过来。他看着身上单寒却丰神异彩的少年,慨叹道:“果然是人老了,比不得你们这些年轻人。”

    少年摇头:“大人只是没了心气罢了。”

    京城谁人不知上一任的大理寺卿克己奉公,曾在雪地里蹲守数日只为抓到私自贩盐的贼人。如今连点寒风都经受不住,只是因为没有当初那份心气罢了。

    知府淡笑不语,在寒风中的身姿佝偻,穿着大氅像是小孩儿偷穿大人的衣服,没有身边少年的半点风华。

    少年摇头。

    街上,一簇人牵着马正等着,各个衣着整齐,冷面无情。

    “公子。”

    “李公子我们这是要去哪儿?”知府问道。

    少年翻身上马,垂眸看他:“黑虎山。”

    “剿匪不带府衙的人,是否合规?”知府一直和煦的脸色敛了起来,眼神微冷。

    “并非剿匪。”

    他的脸色和缓了些:“那是什么?”

    “劝降。”

    最终知府还是被人搀扶着上了马,去了黑虎山。

    夜晚的黑虎山如盘踞在黑暗里的猛虎,人在它的面前就像是被紧盯的猎物。

    知府腿打着哆嗦,背后已然湿透,他提袖擦拭脸上的薄汗。

    他娘的,这帮子人就不能慢点?这么急,赶着投胎不成?还有这大氅,也太保暖了些……

    再看少年一身黑衣飒爽,端的是英姿勃勃。

    人与人能,但不应该,差得这么远。

    他咳嗽一声,“渌州城围剿过擒风寨许多次,但每次上到山腰便会迷路。听说是一位高人留下的阵法,只是这种东西实在玄妙,懂者不多能破者更甚。”

    少年颔首表示了解,然后领着身后的一行人朝山峰奔去。

    知府只得跟上。

    一行人进入林子,手里举着的火把驱散了不少的飞禽走兽。头顶不时有鸟儿扑棱着翅膀飞走,草丛悉悉索索地动。

    知府无比同情它们的睡眠也被人搅扰。

    知府与它们共情,一旁的人在观察地形。

    他们花了两个时辰绕着山腰走了一圈,天都快亮了,才停下步子。

    知府走得腿发软。

    有人奉上一张笔墨尤新的图来:“公子过目,这便是擒风寨外的阵法。”

    知府跟着看了一眼,只觉这图画得实在繁乱难懂。

    少年捧起着墨的宣纸细细看过,只觉呼吸一窒。他不动声色的多看了两眼,最后终于确认了下来。

    “此阵可有法解?”

    “暂时无,改动的人造诣很高。”

    “此阵可有名字?”

    “不知,但这阵基底是普通的护山阵。”

    少年颔首,将图纸递还回去:“既如此,便算了吧。”

    “可是公子,这是主子下达的第一件事,若完不成……”

    “你们都解不开,还能如何?让我来吗?”

    一行人低头,却不退步。

    气氛一下子僵持起来,空气都凝固了似的。

    知府出来打圆场:“各位好汉,擒风寨占据黑虎山十多年了,这阵不是一时半会能破得了的,再说这帮人谋财不害命,还帮着补贴山脚的农户。你们不必着急。”

    少年沉默站着,一行人思虑后只能让步。

    下至山脚,少年再回首望了一眼,眼中晦暗不明,随即上马。

    一群人在天光破晓之前策马离去了。

    -

    黑虎山发生的事,沈芸英完全不知。

    她照例寅时起身,在景儿的服侍下含了盐水漱口、擦脸,随即去客栈后院训练。

    后院里,乌金和傅川已经等着了,一个垂头闭眼续着眠,一个精神奕奕睁着眼。

    见她来,傅川给了身旁的人一肘子,乌金一震猛地抬头张眼。

    于是变成两个精神奕奕睁着眼。

    她扶额道:“你们还在长个,不要起得太早,以后卯时到便是。”

    比她高一点的乌金连连点头,比她矮一头的傅川不为所动,一双眼看着她好像在问“你呢”。

    这孩子一向胆大,没个敬畏之心。

    沈芸英只得板起脸道:“谁若不听就不必来了。”

    傅川身形一滞,微微点头。

    见他们都听进去了,她开始教学。

    让乌金温习之前学的刀法,她先教傅川学剑。

    “你先把前两天学的练一遍我看看。”

    傅川按照要求舞了一遍,都是些刺劈挂撩的基础剑招。有些做得很标准,有些则没练到位。

    一套过后,沈芸英示意他停下。

    “刺剑和挂剑做得很好,撩剑也不错,只是劈剑还差些功夫。劈剑握式与刺剑相同,要点在力达下方剑刃,非蛮力挥舞。你再试试。”

    傅川点头,立剑于头顶,全身成直线,从上往下劈,划出簌簌的破风声。

    “就是这样,再练几次。”

    傅川又劈了几次。

    沈芸英颔首:“不错,平时练习时还可抛些小物劈着练习。等这个练好了我们再学下面的。”

    傅川应声。

    她又转身去看乌金的情况,少年将她昨日教的来了一套。

    沈芸英满意地点头,夸赞了声又教了新的,便练自己的了。

    没有注意一旁舞剑的声音愈大了。

    三人练到辰时已全身汗湿了,沈芸英喊停,吩咐两人回去收拾,自己也回到房间沐浴。

    热水是景儿掐着点叫来的,水温微烫,她一入水便觉全身松缓了下来。

    景儿撩起水湿润她肩上的皮肤,问出这两日来心中的疑问:“小姐带他们去京城,暴露了身份怎么办?”

    “迟早会知道的,暴露便暴露吧。”沈芸英闭着眼。

    “可是……”

    当今世道哪容得下女子抛头露脸还统领男人……

    沈芸英睁开眼,卸去妆的眉目六分秀美四分英气,眸里光芒夺目:“让他们心服口服便行。”

    沐完浴,沈芸英再次上妆,修长的手执起石黛一下下描摹着眉。

    铜镜里的人从秀美英气的少女渐渐化为俊秀的少年。

    景儿每每见着这个场景都觉得恍惚,她从小到大服侍的,到底是个小姐还是公子。

    沈芸英自小便对女红女戒毫无反应,反而对刀叉剑戟兴致浓厚,行事作风也如男儿一般。小的时候是拘在院子里看兵书摸剑摸弓,长大点就换上男装翻出院墙出去骑马猎物。她从来都是无拘无束,不服世俗管教的。

    所以才能女扮男装去男子书院读书三载也没被识破,还独占鳌头。

    但景儿知道,小姐恣意的背后是另一重负担。

    沈氏一族蜗居白城,百年来无一人有为官之才,沈放是个异数。母亲生他时难产去了,父亲早亡,他年轻时体弱多病,族内人人皆道他是早夭之相。

    可他不服,日日早起锻炼身体,学刀学剑学十八般武艺,寒来暑往一日不辍。慢慢的,他的身体好了起来,整个人的气质也从郁郁病态变得明朗起来。本就俊美的少年更得白城小姐喜欢,甚至公主都为他停留白城。

    族内同辈嫉妒得眼红,见他仍日日练武,讽刺他是废物,练武不为保家卫国,只为夺女人欢心。

    他们以为少年会恼羞成怒。

    谁知少年点头,说他说得对,自己应该从军。没几日便挎着包袱踏出了沈府,踏出了白城。

    过了几年,公主走了,白城的小姐纷纷嫁了人,战场上也没传来沈放的消息。

    直到辽军将领被削去首级,辽兵大败,镇北侯麾下的一名将士名声大噪,众人方知沈放真的入了伍,还做出了这样一番成就。

    族长召集族人,问他们谁家的丫头愿意嫁给沈放,等沈放从前线归来他便做主。

    族人先是沉默,后又七嘴八舌地夸起自家女儿。

    景儿母亲讲起这段来都气得大骂,人一表人才前途无限,还问愿不愿意,怎么问配不配?

    最后真的有一个人站出来问他们,堪配否?沈氏女堪配?沈氏一族堪配?

    但那人人微言轻,被族胞痛骂后,族长还是定下了一家姑娘。

    出人意料的是,沈放没有荣归故里,他回到北境与一北境女子成了婚。

    又过了几年,沈放带着一个三岁女童回到了白城,以带族人为官换女童养在族内。

    族长答应了。

    女童被留在白城。

    族内那些人记恨沈放三番两次拂他们面子,常在女童耳边尖酸。

    沈放这么厉害怎么就生了个女儿。这是他们提得最多的。

    景儿也是那时被母亲带到女童身旁的。

    那年她五岁,不怎么记事的年纪,却仍然记得女童倔强又不服气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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