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境

    已经数不清到底杀了多少人,但她大概知道,与整个军队相比,或许没有多少。

    只希望他们已经安然从另一条路逃了出去。

    赤藤面具的缝隙里,净是血渍。

    眼睛不知道被哪一次杀人喷涌而出的血染红,涩涩地疼,连着视线也是一片薄红。

    一次无知觉的失神,长戟漏了一个兵刀,刀刃带着寒芒刺入眼底,已经来不及闪躲。

    南宫姣只能尽力一避,刀锋划破斗篷,划破里面的衣衫,或许也划破了血肉,或许没有。

    神思已然乏累到连□□的疼痛都感知不到了。

    可依旧让她精神一振。

    抬眼望去,狭道里尸山血海,后面有士兵在往出搬尸体,以清出道路,让更多的人进来。

    原来不知不觉,已经从狭道入口进来了这么远,再往后,就出去了。

    她挡不了多久了。

    依靠地形时,一人还有些用处,到了开阔之地,便没了拖住他们步伐的能力,倒不如趁着现在逃,他们那么多人,要过狭道且得一会儿,她也有更大可能赶上队伍。

    念头一闪而过,打定了主意,大力将面前刺来的数把长刀挥开。

    脚后跟蹬地,极速向后退去。

    真的跑起来,就算已经没剩下多少力气,也远非这些士兵能赶得上的。

    不过眨眼之间,南宫姣就退出了狭道,转身全力向前冲去。

    一路皆有萧晟他们做的标记,南宫姣沿着标记而行,到了断天崖。

    却听到另一重兵刀相接的铿锵声。

    拐过山角,眼前场景让南宫姣几乎愣在原地。

    如坠地狱。

    靠近她这边,是被杀得七零八落的澜瑛阁阁众,而对面,是装备齐全的灰衣人,他们身后,传说中的隐匿阵法现了全貌,阵门大开,自里面还在源源不断涌出更多灰衣人。

    原来,他们的老巢不在断天崖边上。

    而在萧晟选的另一边出口这里。

    阵法开启时,此处是一处出山通道,而关上,则是一个外人看不见村落。

    如同不同空间的两个世界,互不打扰。

    是他们自投罗网,到了灰衣人的老巢门口。

    南宫姣被这一认知激起彻骨的寒意与愤恨。

    怪不得,怪不得之前灰衣人一直将他们往这边逼,他们早就想来这一出瓮中捉鳖。

    可他们天真,从未见识过世间还有这般神奇的阵法,相信目之所见,又谈何防备之心。

    南宫姣当下丢开长戟,拔出腰间软剑,冲上前去。

    长戟材质铸造并无特别,特别的是她充入其中的气力劲道,而对于现在的她来说,长戟的重量已经是种负担,倒不如软剑来得灵活可控。

    “司空瑜!”

    听到声音,司空瑜几乎是本能变了下身形,下一刻,便感觉到身后脊背被抵住。

    可这一回,与以往的每一回都不同。

    往日,因是炎炎夏日,她的身体总是温热,抵住时,像个小火炉一般给他踏踏实实的暖意。

    可此时,他只能感觉到一片湿漉漉的冰凉,浸着他夏日的薄衫,带来浓郁得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的血腥味。

    要知道,此处的血腥气本来就已经够浓了。

    司空瑜的心高高提了起来,又被眼前的情势狠狠压下。

    来不及想更多,便如往日一般,配合杀敌。

    他们剩下的人,被灰衣人所逼,一步一步,不得不向断天崖悬崖处退去。

    且战且退,不知不觉就到了崖边。

    最后方的人不留神将崖边的石头踢下去,不禁发出一声短促惊骇的“嗬”。

    他们已经无路可退。

    左前方是灰衣人步步逼近,右前方黑压压一片燕昀王军。

    而他们,徒劳捏住手中刀刃,已然无计可施,后路只余深不见底的崖下。

    之所以被称为断天崖,便是因它最高最直最险。

    旁的地儿还有些坡度能够勉力攀爬,也有能给岩羊下蹄子的地儿,只有这儿,倒也有坡度,只不过是反的,它是向山体里面的方向斜斜削去。

    无论是什么掉下去,哪怕是石头,如此之高,也只能摔个粉身碎骨。

    南宫姣与司空瑜,还有萧晟,在最前方尽量护住后头的人,防着他们放冷箭。

    也等待着,或是与他们拼杀到只剩下最后一滴血,或者被从崖上逼下去。

    可是灰衣人却突然停住了步伐。

    他们兀地相对转身,后退两步,低头从中间让出一条路,再单膝跪下,动作整齐划一,恭敬中含着冰冷麻木与发自信心的惧意。

    此时的众多灰衣人,说是人,倒不如说是披着人皮的木偶,就像被人控制的机括一般。

    南宫姣更加警惕。

    心中却突然想到什么,不由嘲讽自己,咬牙切齿带着对只针对自己的恨意。

    不是想得知灰衣人上层的真面目吗,这下好了,现在来者不就是嘛,说不定,能一下见到灰衣人的幕后首领。

    而从阵法之后缓缓而出的人,也确实不同于以往她所见的任何一个灰衣人,甚至装束都完全不同。

    他坐着轮椅,轮椅上镶金雕龙,由身后一位老者缓缓推出。

    老者身后,还随着众多仆从。

    这些人,包括轮椅上的人,都未遮面。

    愈发衬得那些严严实实带着面具的灰衣人像一个符号、一众趁手的物件般。

    南宫姣盯着轮椅上这个越来越近的人。

    四十岁上下的模样,长发诡异地花白,偏又有着盈盈光泽,尽数束进白玉龙冠中。未蓄胡须,面容光滑洁净,色泽红润。

    通身有种极致矛盾、和蔼又偏执的气质。

    他看着她,眸中似有含笑的痴迷。

    却让她感觉到如同被一条毒蛇盯住,伺机待发。

    电光火石之间,脑海中有什么画面一闪而过,模糊却深刻。

    仿佛掩埋在心底就是为了这一刻。

    那是她年纪还小的时候,窝在阿耶怀中看书,阿耶一字一字给她讲解。

    “姣姣,你看,这就是咱们永陵开国之前,前朝祖先的文字,这个字叫‘令’,这个字叫‘诸’,这个字叫‘侯’……”

    她奶声奶气地跟着读:“令——,诸——,侯——,”

    尾音拖得老长老长。

    读完,她开心地等待着阿耶的赞扬,却迟迟没有听见阿耶的声音。

    疑惑地回头看向身后,却见阿耶似乎是在看着什么其他的地方。

    她跟着看过去,就见到了……

    见到了眼前的这个人。

    迥然不同的场景,同样的人,带来发自内心的一股悚然。

    轮椅渐渐近了,他看着她,慈祥和蔼的模样就像看着一个喜爱的后辈,带着满心爱护。

    声线缓慢,含着笑意:“瞧瞧,咱们姣姣就是聪慧,看样子,是还记得伯伯呢。”

    一句话,让澜瑛阁阁众齐齐看向南宫姣。

    南宫姣看着他的眼神,像看一个死人,有种刻骨的恨意。

    透过两厢简单的信息,她已经隐隐意识到,这人就是一切的幕后黑手,更是毫无疑问逼她至此的人,怎能不恨!

    她没有接话,反而抬手,将剑尖直直指向他。

    她一动,灰衣人乃至燕昀士兵齐齐动作,刀兵弓箭全部对向她,只待一声令下。

    轮椅后头的人想要上前护住,被他抬手拦住。

    他笑意不改:“想来,姣姣还不知我的名字吧,这可不行。”

    高高扬起了唇角,“吾名宫敛。”

    ……

    “吾皇,宫盛,乃令诸侯,御外敌,平叛乱,创太平盛世……阿耶,阿耶,我会读了我会读了!”

    小南宫姣蹦蹦跳跳地,小炮弹一样撞进永陵帝怀中。

    可先说话的却是个不怎么认识的伯伯,他摸了摸她的头,“姣姣啊,又长大了些。”

    小南宫姣歪了歪头从大掌底下逃开,她不乐意陌生人碰她。

    永陵帝失笑,看着对面的人,“哪里,上回你来,不过一两个月之前,能变多少。”

    对面的人不赞同,“小孩子嘛,一天一个样儿。况且有你这么好的血脉,怕是啊,以后天赋异禀,是个练武的好苗子。”

    永陵帝警惕,佯怒,“宫敛,你可别想着打吾小公主的主意,我们姣姣一辈子享荣华富贵,哪里需要受这些累。”

    宫敛哈哈大笑,“好好好,尊贵的公主殿下,自然荣华富贵不在话下,开个玩笑罢了,瞧瞧你,还当真了。”

    小南宫姣听不懂,只知道大人们聊起天来不理她了,嘴撅起来,闷闷不乐。

    到耐心没了,扭着身子要从永陵帝怀里下去。

    孩子不大,但劲儿可不小,永陵帝一不留神,还真叫她自己挣下去了。

    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跑出门外,喊着要回母妃那里了。

    永陵帝看着外头孩子的身影,在宫侍询问的时候颔首,“好好送你们小主子回去,仔细些。”

    宫人领命。

    谁也没注意,宫敛看着小南宫姣利落的行动,眸中兴味浓郁,夹杂着某种扭曲的赞赏。

    再与小南宫姣碰到,是时隔几年之后。

    正是燕昀新送过来质子刚入宫不久的时候。

    他在不远处的阴影里,看着雪团一样的小南宫姣蹲在一个奄奄一息的小少年身前。

    地上的雪堆到了小腿处,小南宫姣费了老大的劲儿才将小少年拽起来,让他靠在身后的墙边。

    手中的糖葫芦红彤彤的,冰天雪地里散发着香甜的气息。

    “你是谁呀,怎么躺在这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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