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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披帛牵挂

    在一处龟锦纹的雕窗中,阁内的沈炼景注意到了她还在原地踌躇的身影 ,她倔强咬着嘴唇,似是在克服什么难事似的。

    她觉得裙摆有些碍事,只好一只手捏住提起,石榴裙被攥出了印子,她小心地抚平又轻微抬起,确保不会伤到母亲的遗物。另一只手捏住了纸鸢线,她竭尽所能高高举起,轻薄素纱长袖自然而然垂落,白嫩的小臂暴露在空气中,手腕上的几个细条银丝镯子滑落到了小臂处,碰撞清脆的声音。

    他注意到了花红柳绿间的雪白,夺走了他四散的目光。

    纸鸢被她带起,她简单小跑了几步,回过头目光凝聚在那玄鸟纸鸢身上。回过头时,水滴状珍珠耳铛晃荡不停,似水面上激荡开的层层涟漪扩散开来。头上的玉腰奴步摇随着动作浮动晃荡加剧,衣袂飘飘,披帛如绸布已经完全散开,坠在她的身后,轻盈却不拖累。

    鸢尾随风浪激昂,她仿佛就要被带走。因为初次尝试学有所成,不顾着腿脚间裙摆的束缚,卖力地奔走着。

    仅是小跑了几步,便好风凭借力。风筝却并没有如她所愿飞向苍穹,而是在楼阁间久久徘徊不定,她有些急了,指腹用力捏紧了线绳,脚下绣花鞋迈出步子更大,然而只能眉毛蹙在一起望眼欲穿看它落下。

    取回掉在泥土地间的风筝,看着沾上的泥尘只得用掉落的叶子片轻轻拂去,用嘴轻轻吹走细小的尘埃。因为不甘心,她又试了多次,纸鸢毫不犹豫落到了地面上,接下来她便厌倦了拂去泥土的繁琐。

    因为小跑反复了多次,后背胸前都被汗水浸湿,鬓角头发胡乱贴在脸庞处,两眼湿漉漉又清澈见底。

    他就注视着她的一颦一笑,一喜一忧。

    看着可人儿的举动笑意蔓延到他的唇边,只一刻便又消散,他此刻理解了达官贵人们说的豆蔻年华难能可贵,最是女子纯真时。

    直至她不厌其烦的最后一次尝试,那纸鸢好巧不巧卡在了龟纹雕窗之中,那雕窗离她似乎有好远好远的距离,她后悔没有听半夏的话去空旷些的地方了。

    轻轻扯了几下不见动弹,她更怕亚麻线从纸鸢上分离,动作便不小了下去,这对卡住的风筝无异于是以卵击石。

    在室内的沈炼景注意到了纸鸢在他面前的窗棂前后摆荡的动作,原是卡住了,他想。

    他不紧不慢欣赏她的窘态,没有打算替她取下来的欲望,在他眼中,她不过是一个另他愉悦了一时的女子而已。

    脸颊因为害怕和难为情已经开始滚烫,身边似乎又有被人凝视的感觉,她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原本跑下来的汗更让她毛孔舒张不少,迎面吹来的冷风让她畏畏缩缩抖了几下。

    半夏注意到了偏僻处的芙妫,走进道:“公主,还是算了罢,扯坏了更是不好。”

    她的目光还停留在纸鸢上面,有些惋惜是半夏不懂的,她一言不发,半夏也猜住了,知晓她是舍不得。

    芙妫仰望雕窗,上面的花纹精巧绝伦,她道:“里面住什么人?…”半夏在虞国国土生活了二十余年,尤其是在王城之内,上次来到前后殿相接之时,已经是十年前了。

    她只能摇了摇头:“这里是贵人们的地方,快走罢!”芙妫是虞王宫内二十多个子女中的一个,生母的去世,月华宫的偏僻,都说明了她不受待见的地位,现如今就连她珍惜久的纸鸢,因为隔着王权领域,也被阻隔开来。

    芙妫那一瞬间意思到了自己的渺小,整整十四年,兜兜转转坎坷岁月,竟然连后宫都没走出去过。一滴泪水顺着脸颊以极缓的速度落了下去。

    她那么想放声大哭一场,可一想到脂粉会花掉,姊妹们也会注意到她的反常,将眼泪憋了回去又拿出贴身的脸帕轻轻蘸走了眼泪,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那女子哭起来都是悄无声息,却如雨打重芙蓉瓣憔悴易散。

    沈炼景觉得无趣了许多,因为他认为女子哭起来皆是难缠心烦,却看到她硬生生将眼泪憋了回去,有些不明所以,再看到帕子擦拭脸颊,勾起了玩味的笑容。

    见芙妫仍旧是恋恋不舍,往回返时三顾频繁,半夏连哄带抚道:“纸鸢罢了,肯定还会再有的,至于卡在上面的,说不定宫人清理的时候顺带就取下来了呢……”这话说到这个份上,她自己都有些信了。

    芙妫在最后一次回头的时候,看到了窗棂间一双似曾相识的眼睛,平静以旁观者的姿态目睹一切。她以为是自己看错了,挣脱了半夏的搀扶转身再看,已经是什么都没有了。

    金芙蓉园内,比她离开时更加热闹了不少,芙蓉花已经绚烂绽放到极致。此时正是人声鼎沸,你来我往。

    一丛梅粉褪残妆,涂抹新红上海棠。

    开到荼靡花事了,丝丝天棘出莓墙。

    太监们手忙脚乱卑躬屈膝跑来跑去,手中的线轴被他们握在手中毫不犹豫跑着。

    年轻的女子们,正是芙妫的姐姐们大声喊道:“高点,再高点!”

    “好!”娇滴滴的声音遍布了园子内。

    高台上的王后笑眯眯看着繁华的一切,眼中都是幸福。

    这边是放纸鸢,比比谁能扶摇直上九万里,可几家欢喜几家愁,另一边百年老树上还有人“捞”风筝抓耳挠腮。

    只见高耸的树上高挂着千足虫风筝,仅仅是上摆被制住,下摆仍然灵活飘荡。树下站着三十多人,太监侍女都急着团团转,这对他们是一个棘手的难题。

    另外一些人便是芙妫的姊妹还有官家小姐了,她们围着那个聚焦的明黄色的身影,或是皱眉或是叹气:“肯定能取下,妹妹还是不要担忧了。”

    珠仪宽慰道:“纸鸢而已,不是什么大事。”另一边原先放风筝的也被这里吸引,携着刚跃起的纸鸢就来。

    擅长爬树的太监听说了这事,被人架着急急忙忙就从前殿跑到了这里 ,满头大汗胡乱用袖口擦了擦,顾不上形象就要行礼下跪。没等反应过来就又被架上了树,那太监本就肥胖,这一举动把他吓得肌肉都紧绷了些。

    公主和贵女们见他一脸壮相都退到了一旁,目不转睛盯着。

    离那个壮太监就近的,也就是素日里和他交情还算过得去的小太监,小小太监,偏僻宫里面的侍女,都替他这行为捏了把汗。

    已经爬了一大半,树下的声音传来:“丁海,别往下看啊!千万别往下看啊!”

    一个年级大点的侍女啐了一口,道:“你不说还好,一说丁海往下看,哎呀呀…”

    贵女们不急不躁,反而拿起了腰间小鼓奏乐,鼓声开始有些沉闷,起先只是有人击了一个音,后来续上的颇有击鼓传花滋味,为整场爬树都添了急促的氛围,丁海也是愈来愈勇,如同受到鼓励一般。周围的闺秀们都被他憨态可掬的动作逗笑了,转着眼珠示意道:“你瞧这鼓多有用!”

    芙妫听着鼓声,心中有了别一般的感觉,鼓点急促,每一步都叫人踩着节奏悦动。生机勃勃洋溢在园内,小鼓挠心,千丝万缕扯不断,大鼓颤心,百般回旋在心间。

    终于这纸鸢被取了下来,一出闹剧总算落下帷幕。

    天色已经接近暗幕,天边像燃起了熊熊烈火,吞噬整片云霄。

    清思殿

    一场宴会终究要散,停留不走的宾客酒意未散,瘫坐在几个蒲团上,口中不知呓语些什么梦话。

    沈炼景下了楼,缓步坐到他心心念念已久主位之上。他摩挲着椅子的手感,体会到了郡主君临天下的畅意,俯视着醉酒躺到歪七扭八的宾客。身后的慕恒看到他这般举动有些吃惊,却平静地接受了。

    从他的角度来看,天与地顷刻相交相连,不分彼此。天色已经接近暗幕,天边像燃起了熊熊烈火,吞噬整片云霄。侍女们手持物品各异,整齐排成几列前行,场景庄严肃穆,整齐有序。

    大雁的剪影一闪而过,翅膀舒展,排成“人”字飞向远处。楼阁亭台上的旗帜踏风浪不停歇。

    一切都静谧下来,殿中只能听到他的心跳声音,扑通扑通。猛然间其他宫殿又奏响了柔靡的丝竹管弦,像是轻抚他焦虑的眉间。揉着太阳穴间,她小巧的身影又映入他的眼帘。

    芙妫支开了半夏一行人,想再回去看看那个纸鸢还在不在,哪成想回去一趟竟空空不见踪迹。

    她把披帛摘了下去遮盖住半个脑袋,想让风儿别去摧残她的发髻,可终终究事与愿违,月白色的披帛毫不留情挣脱了她的桎梏,向后飘荡离去。

    “诶——”她轻呼出声,想要伸手捉住它。

    流光溢彩的绸缎是神仙的彩衣,如今直上银河去。那披帛真是不懂主人意,似是捉弄她一般将她哄来哄去。最后她以狼狈的姿态扑棱住了它,小心收好叠放在腰带之内。

    再看四周皆是精雕细刻的建筑,与后宫玲珑精致不同,这里更多的是非凡与威严。

    她不但没有因为迷路而着急,方才熟悉的乐曲声此刻与她近在咫尺。她瞧着殿内舞姬姿态曼妙的样子,听着熟悉的《月深》,心中乎地有了想法。

    见她腰间还挎着方才的腰鼓,每一次点踏与每一次击鼓都能相得益彰。

    “蝴蝶初翻帘绣。万玉女、齐回舞袖。落花飞絮蒙蒙,长忆著、灞桥别后。

    浓香斗帐自永漏。任满地、月深云厚。夜寒不近流苏,只怜他、□□梅瘦。”

    叫人可怜,值得怜爱。他想。仅从剪影风姿绰约已不似凡间姿态,更别提那晚之销魂牵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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